十一(中)
听见名字,我当即怔了怔。再看看他,那份熟悉清晰起来——是他林述问不错。我实在不
知道该怎样的反应。只是僵住,再不能更好。我想,我的脸色大概也不能很好,因他始终
很打量地看我,那眼神犀利似的。会不会他其实看穿了什么?将刚刚的事做了联想?不是
不可能……不然这样冒失。
我略略掉开眼。也不知道是否察觉到,林述问像是不好意思起来,收了点目光。他道:“
抱歉,我看你脸色不太对——我是医师,有时候是有点职业病。”
我怔了怔:“医师?”
林述问笑了笑道:“对的。”就说了一家很出名的私人医院:“我就在那里看诊。”又看
看我:“你的脸色不怎么好,我想着你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所以刚刚忍不住就仔细地看起
来,真是不好意思。”
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松了口气,也还是紧张。我扯了一个笑:“没有,我没
事,多谢你。”
林述问笑笑,突然左右看,问:“萧先生你一个人出来吗?”
我顿了顿,道:“嗯,有个应酬。”
林述问笑道:“我也是。”
我忍不住奇怪:“医师也要应酬?”
林述问道:“当然,也不少这样的事,我今天代表出席,到这时间才结束出来。想不到在
这里碰见你。”
听见最后那句,我不免僵了一下,又感到侷促,也要紧张起来。也不知道林述问与方微舟
的交情到什么地步,他们几个人向来很好,可不一定全部无话不谈。我担忧林述问现在不
疑心,过后可能会起疑,还要去告诉方微舟。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对林述问要求不提。本来
不奇怪,或者要奇怪起来了。
我只能勉强地笑了笑。
倒是林述问这时看着我,又问:“你真的没事?”仿佛不信我真的没有不舒服。
我心烦意乱,嘴里胡诌起来:“没事,要有的话,大概酒喝多了的缘故,有点恶心。”
林述问听了说:“胃不舒服?”就摸了摸衣袋,突然拿出一小片包装的药片:“吃这个,
缓解一下。”
我愣了愣,有点尴尬地接过来:“谢谢。”不过手边没有水,也没办法吃。
林述问似乎也看出来,又问:“你开车吗?”
我道:“没有。”
林述问道:“我也没有,不然送你回去。”突然左右看,道:“那里有家咖啡店,不然去
坐一下,要个水喝。”
面对这样的热心人,我实在感到无所适从。也是不接触不会知道,林述问真正会是这个样
子。推辞不了,我就与他一道去了前面的咖啡店。这咖啡店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生意倒是
很好,正好剩下对着马路的一排两个位子。
林述问买了咖啡,请服务生给我倒水,看着我吃下药。平白无故吃药,我有点担心,他解
释这可以解除胃部不适,平时当作保养的吃很好。他道:“其实这是我平常吃的。”
我道:“医师也要吃药?”
林述问像是好笑:“医师也是人,生病的话当然也要吃药。”
我感到窘,又听见他笑着道:“不过一般情形下,医师也很应该吃药,各种方面。”
我不禁笑了,看了看药片,端起杯子就著水吞了。我道:“谢谢。”
林述问笑道:“不用客气,你不觉得我奇怪就好了。”就提了几个名字,都是方微舟他们
那些朋友:“都说我职业病要改改,不是脸色不对就是生病。以前女朋友也因为这个对我
发过脾气,她来例假,我当时差点要送她去急诊。”
我笑起来。林述问也笑,那样子有点腼腆:“不好意思,竟然对你说这个。”
我笑道:“我觉得很有趣。那你跟你的女朋友现在还顺利吗?”
林述问笑了一下,道:“已经分手了。”
我忙道:“抱歉。”
林述问笑道:“没事,当然也不是因为这样就分手,是比这个更小的事。”
我听了又一笑。虽然不过交谈几句,可能够感觉到林述问做人随和,简直与之前的印象完
全不同。不过那印象也是我单方面的,从前几次见到,几乎没有搭过话。可他看见我也不
太热切,至少不会是现在这样滔滔不绝的说话。
我不禁有点感慨:“两人在一起,是太多小事能导致分手。”
林述问并不接下这句,只看看我,突然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害羞的人。”
我怔了怔。
林述问道:“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不过每次见到你,你总是一个人坐在旁边,不太想说
话的样子。”停了一下:“微舟也在场,我感觉不太方便单独找你说话。别误会,不是针
对你,不论是谁,对这点都要注意,即使都是朋友,又即使你们都是……女的当然更要注
意了。唔,不知道你明白我说什么吗?”
我顿了顿,略点了点头,可默默不语。心情却很感到复杂,难道我真是不愿意开口的人?
这时还要想起刚刚让他撞见的事情。
我看看他,有种冲动,开了口:“你不奇怪吗?我,我们都是男的……”
林述问只道:“有什么要紧?”
我一时讲不出话。林述问又道:“是他的朋友,当然理解他。”
大概也只有他这样想了——至少那潘明奇不会。我勉强一笑。有句话现在绝对要说出口,
可不免忐忑起来,我嘴里道:“有件事,就是刚刚的……能不能不要告诉他。”他是谁,
我想林述问心里有数。至于他有没有数我与徐征是什么情况,我这时实在也拿捏不好。
林述问看着我,道:“其实你们认识对不对?”
我低应了声,马上又听见他答了好。我怔了一下,想不到他这样干脆。去看他,他也还是
看着我,倒是微笑起来。他道:“我也要说,平常要是路上有人争吵,我绝对没有这么热
心。今天因为认出是你,就觉得不能不管,当然绝对不是为了我个人的缘故。”
我怔怔地看他。他又道:“都忘记了吧。”
我张张嘴,可找不到任何的更好的辩解。也只有点了点头。
林述问笑了笑,喝了口咖啡,再道:“不过有一点不要忘记,假如你身体还有任何不舒服
,随时都能找我看。”
我听了,便也笑了。
走出咖啡店,林述问对我点了点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我站在原地,想了想,拿出手
机。画面上的时间已经不早,上面还有数条通知,除了讯息,总共有几十通相同的号码来
电。都是方微舟打来,最早的在两个钟头以前打的,最近的是十几分钟以前。
讯息有几则也是方微舟传来的。我看见吓一跳,完全没有听见手机响,这才想起一早把它
静音了。我忙回电过去。那边很快接起来,方微舟的声音还是平常,不太激动,当然也听
不出有没有不高兴。倒是听起来,他的感冒好了很多。
他没有质问我去哪里,只道:“你在哪里?”
我告诉他的位子,他道:“回去咖啡店里等我。”就挂断了。
我感到一点忐忑,不过听从地回到咖啡店里去坐。不到一会儿,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子在外
面停下,我连忙走出去。
上车后,方微舟马上朝前开了。他并不说话。我朝他看了看,他差不多还是我出去前的样
子,不修边幅,外面套著的一件外衣,那衣料看起来很薄。
我犹豫几下,开口:“你,你跟陆总监事情谈好了?”
方微舟淡应了声。安静了一下子,他又浅浅咳了起来。我道:“你穿太少了。”
方微舟这次不搭腔,不过车子又往前走了一点,突然靠路边停下。我怔了怔,去看他。他
也同样看来。
“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他突然道,但口气一点也没有变。
我顿了顿,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注意到。”
方微舟道:“你这一晚上到哪里去了?”
我不说话。他说下去:“酒吧是不是?你不说,我都闻见你身上的酒味,那么重,不是一
两杯而已。萧渔,不要总是有什么就去喝酒。”
我为他最后的那句突然心里很有种牴触。我还忍耐著脾气道:“什么叫做有什么?我总要
打发时间,去那里不行?不然我要上哪儿去?”
方微舟静了一下,道:“去了也要少喝一点。”
我没有说话,掉开眼。他也同样安静,可一会儿又咳起来。我听不过去,动手去调整了空
调,嘴里忍不住道:“出来也不多穿一点。”
方微舟已经缓了气息,他道:“出来的太急了,没有注意。”
我听了,霎时心中有股触动。我朝他看去,比刚刚更加平心静气。我问:“晚上你们怎么
吃饭?”
方微舟道:“陆江顺便带了吃的。”
我不冷不热地道:“哦。”
方微舟道:“那你吃什么?”
当然没有吃,光是喝酒了。当然不好照实说,我敷衍几句。看他要说话,我抢在前面:“
晚上的药你吃了没有?”
方微舟道:“吃了。”看看我,隐约地笑:“不敢不吃。”
我忍不住要笑了。我道:“吃了就好。”
方微舟也笑了起来。他的一只手探过来,拉起我的手握住。那手有点冰凉,我一时好像要
颤抖起来。我去握紧了几下。
他朝我看来:“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嗯。”
回去后都很累了,收拾后就去睡,也没有问起陆江到家里的情形。然而我也不太想知道他
们谈公事之余又说什么。大概他们都在客厅说话,茶几上有两只喝茶的杯子,烟灰缸内积
了烟蒂,沙发留下一点坐过的痕迹,那靠枕集中堆到一边去了,乱七八糟的。
餐厅及厨房倒是干净整齐。陆江买了吃的来,不免要用盘子碗筷,倒不见堆在水槽里。通
常方微舟习惯马上清洗起来,不过他是病人,又谈事情,不一定特地做。虽然他后来特地
出来找我。昨晚回去,卧室的门是关了起来,只要有人来,方微舟会这样做。不过陆江来
一趟,还为了探病,不见得立刻谈起事情,然而跟着进到卧室里,似乎也不得体。也不像
陆江那个人会做的事。我当然并不是疑心什么。
早上起来后,方微舟的病好多了。倒是我有点感冒的征兆,一早起来头非常痛。方微舟同
意我多请一天假,我却不愿意,拿他的一副药吃了应付。
早上方微舟有个会议,他先出门去,我耽搁了一下子才走。车子还没有开出去,手机响了
。我看一眼,并不接。打来的人不依不饶,整个路上没完没了。我干脆静音,还是打过来
。我完全不去理会,到公司开始忙以后,就更不注意。
昨天临时请假,该做的事一件不少,今天又多了更多。我处理著,过来说事情的同部门的
人见到我,先要慰问几句,简直尴尬。怪我用了向来方便的借口,当然不是告诉方微舟的
那个,是说我自己,肠胃炎,怕不相信,当时说去医院急诊了。好在公司请病假不指定哪
家医院的证明。
中午的时候,部门聚餐,在这儿的两个实习生快要走了,是早早说定的事,餐厅也订好了
。因我昨天说肠胃炎,几个人犹豫着改期,派代表来问我。是周榕俊,他道:“经理,不
然改天好了,你这样子怎么吃饭?”
我面不改色:“我怎么不能吃饭,该吃该喝,一样不漏。”
周榕俊道:“经理,我觉得肠胃炎还是吃清淡一点。”
我忍着心虚:“真的不要紧,不要改了,以后也不一定有时间。”
听见我说,周榕俊不再多说下去。他出去告诉其他人了,我起身穿外衣,看见桌上的手机
画面亮了起来。又是来电,同样的人。我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接了:“喂?”
徐征的声音马上响起来:“萧渔。”
我朝门口望了望,刚刚周榕俊出去时没有把门关好,这时虚掩著而已。我略低下声量:“
你到底想做什么?”
徐征口吻平静:“那你到底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还是把你怎么样?萧渔,我们之间
总是好过,你单方面切断关系,我连不高兴的权利也没有?你连几句话的时间都不能给我
?”
我道:“本来我们之间就不应该了。我知道,我私自做好决定,你心里不痛快,但就这样
结束了吧。”
徐征只道:“关玮去找过你是不是?”
我不说话。有人敲了门,顺势推开进来,还是周榕俊,大概来喊我一块去餐厅了。他张嘴
要喊,发现我在讲电话,像是顿了顿。我示意他跟其他人先走。他点了头,再度离开,这
次门关好了。
徐征这时又道:“萧渔,告诉我,你怎么想?”
当天关玮的话,我当然没有忘记过,也是因为感到太震动,可不是为了他们之间的开放关
系,而是关玮见到我之前,已经知道了我与徐征的事。想起来,我又能感觉到当下的我的
难堪,以及关玮那话里的为了爱的不得已。我心头堵了起来。
我道:“我什么也没有想,真的,就这样吧。”
徐征安静了一下子,他道:“我懂了。”马上又说:“我还是想当面谈几句——你也不用
紧张,谈话而已,这样都不行?”
简直想不到徐征会这样难缠。可见面谈话后,一了百了也好。我答应了,就说定礼拜五的
晚上见面,终于结束通话。我不去猜想他可能要说什么,马上收起手机,穿好外衣出去。
迎面看见陆江带着一个新面孔的男孩子走来。我略停下,朝他打招呼:“陆总监。”
陆江点了点头,“去吃饭?”看我点头,掉过脸去向身后的人介绍:“这个是我那里新来
的实习生,这是萧经理。”
那实习生向我点头。我笑笑,就走过去。突然听见陆江叫住我。我顿了顿,掉回头去问:
“有事吗?”
陆江站着看我,道:“没什么,听见说你昨天也不舒服请假?”
我笑了笑道:“是啊,昨天肚子有点怪。咦,这意思是还有谁也请假了?”
陆江道:“你们方总。”
我装傻道:“是吗?方总怎么了?早上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他。”
陆江道:“感冒吧。”顿了顿:“我听见说你们住在同个社区大楼,你不知道?”
我面不改色地道:“昨天我去过医院后也没有出门。”又补了句:“我们也并不常碰见。
”
陆江听了,略略点头。也不知道想什么,那脸色有点沉吟似的。他向我挥挥手,径带着人
走开,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倒是要心惊胆跳了。我拿出手机,可想了想,陆江不一定发现什么,公司里绝大部分都
是认定我与方微舟住在同个社区大楼,刚好同时请假又生病,昨天他又去过一趟,不免问
一问。
我不打电话给方微舟了,就去叫了电梯下楼。
去到餐厅,部门里的几个老资格已经先叫了菜,大家坐着说笑,看见我,挥舞着手要我过
去。我笑着走去,拉开椅子坐下,刚好是周榕俊旁边的位子,他连忙帮我倒茶。在对过的
两个女孩子,就是这次的实习生,两人非常勤勉,实习期间表现一直很好,我给她们的评
核的成绩很高,已经呈了上去,让李总与方微舟去做最后的评定。
她们举杯敬我,说了很多好听话。我笑着接下。大中午的并不喝酒,大家一面吃一面聊,
话题逐渐带到交朋友的这件事上。部门的很多人已经结婚,没结婚的里面都知道周榕俊有
女朋友了,那矛头都指着我来,让我快点交对象。有人怂恿我找那两个实习生之一陈雅莉
,她很不好意思起来,对着我笑,脸颊都是红的。我感到一点窘,转口聊起别的。
吃好后,差不多该回去公司了,大家一齐出了餐厅。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就剩下我与
陈雅莉在最后走一块。周榕俊几个年轻人在前面陪着她的同学,嘻嘻哈哈的。
我只好找话说:“什么时候回学校?”
陈雅莉道:“下个礼拜。”又道:“这个礼拜天先回家一趟。”
我点点头。不过会这样问,也完全没有什么意思。我只道:“回去的路上小心点。”也不
问她家里在哪儿。
陈雅莉道:“好的。”
接下来也没什么可聊了。本来在公司里,我不会与新进的几个年轻人谈起私人方面的事,
对实习生更加不会。其实对几个熟的老同事,也说得很少。不是故意的,刚刚进公司,心
里只想着表现,期望升职加薪,减轻母亲的辛苦。就连读书期间,通常也是想办法赚钱,
根本不去想约会的事。
我在高中就确定了自己喜欢同性,在打工的咖啡店,同样来打工的与我很好的男孩子,不
知道是不是……每次那方面冲动起来,整个脑子里都是他。真正与一个男孩子谈到恋爱,
则是大学了。
突然听见陈雅莉轻声地问:“经理真的没有女朋友吗?”
我怔了怔。已经到了马路口,前面的周榕俊他们都穿过去了,剩下我与她。我望着面前的
车水马龙,那一辆辆车过去,对面的行道上的人间或穿插著走。有个身影非常熟悉,是方
微舟,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边走着的是一个女孩子,两人谈笑着。好像我现在这样子。
我一时好像不能够说话。
虽然那女孩子只有一个侧面,可是我认得出来,是方微舟之前的相亲对象。并不是特地去
看的,他父母亲给的照片,他放在家里的书桌上。可会是巧合碰上?那女孩子做事的地方
距离公司很近。
大概奇怪我的沉默,陈雅莉看过来:“经理?”
我回过神,向她看了看,扯了一个笑。我注意到号志变了:“可以走了。”
走在斑马线上,陈雅莉像是犹豫着又问:“经理,刚刚问的……”
我装不知道:“什么?”
她顿了一下似的,略笑了笑:“没事了。”
回到公司后,该忙的还是忙。我做着我的事,直到下班。因各自开车,并不必等方微舟一
块走,倒是他今天也仿佛忙得很,普通电话都没有。虽然我们在同个公司做事,因为各方
面的避嫌疑,倒不能时时刻刻见面,不然会不知道他中午也特地出去了。公司有食堂,大
家普遍会去吃,不过吃一阵子不免感到腻,换换口味,叫叫外卖,或者到外面去吃不奇怪
。虽然我们到食堂去,也并不会一块去,连坐到同张桌子也要避免,或者装作凑巧。通常
例外的出去,他提前会说,这次没有,说不定真的就是巧合遇上。
我收拾到一半,内线电话响了。我接起来,听见方微舟道:“我这边一件东西赶着做出来
,会晚点走,不一定几点回去。”一字不提中午的事。当然他是完全不知道我看见了。仔
细说起来,那当下我心里并不特别感到怎样生气。倒是非常麻木的。
又不是不知道方微舟能够与女人约会,从前他也交过几个女朋友。以及,这也不是第一次
亲眼看见他与相亲的对象在一块。他父母亲刚刚积极起来的那时候,他三天两头去应付,
有一次就在商场见到。当时他也没有看见我。我与王任他们几个朋友在另外的方向,几个
朋友里,只有王任知道是他。现在想起来,那时王任看着我的眼神及口气都不对,近乎嘲
讽。
这时我也还是平常的口气:“嗯,那晚饭怎么办?”
方微舟道:“到时候叫外卖吧。”
我道:“记得别乱吃啊。”
方微舟听了,笑道:“我又不是肠胃炎。”
他绝对已经知道我用的请假理由了。我略咳了声:“感冒也要忌口。”
方微舟还是笑。我打击他:“你的药别忘了吃。”
方微舟像是顿了顿:“知道了。”
我笑道:“好了,去忙吧,方总。”
方微舟也笑了:“嗯。”挂断前又道:“早点回去。”
说这样的话,我一时也只有应了声。放下话筒,我穿上外衣走出去。在过道上碰见周榕俊
,他走得急匆匆,看见我,脚步顿了几下。
我问:“这么急着去哪儿?”
周榕俊仿佛不太好意思:“女朋友在家做饭了,我怕错过公共汽车,这时候路上又容易堵车,
回去太晚的话,饭菜要凉了。”
这些话,听起来很感到不顺心,一股酸。我面色不改,好像普通情形下的笑话他几句,可
看他仿佛幸福的样子,实在没劲。叫了电梯,我嘴里问:“对了,上次你不是去见了她父
母吗?怎么样?”
周榕俊脸上流露着腼腆:“她父母人很好。”呵呵笑了笑:“顺利的话,可能年后我们会
先登记结婚,后面看情形怎样办婚礼。”又说了下个月他父母要过来见未来的儿媳妇。
他朝我看,又笑起来。当然那是绝对感到幸福的笑。可我感到分外地刺。我什么也不去想
。电梯来了。
我与他一前一后地进去。门关上的时候,我开口:“你到哪儿坐车?”
周榕俊说了站名。我道:“不然送你回去,我也没事。”
周榕俊像是愣了几下,马上受宠若惊似的:“这,这不好意思……”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好了,不用跟我客气。”
周榕俊笑了笑:“谢谢经理!”
我笑了笑。便特地去走一趟他住的那里了。在车上的时候,周榕俊夸赞我这辆车的性能,
他近来也相中这厂牌新的一款车,问我意见。我漫应几句,不太上心。这部车子已经买好
几年了,刚刚升职的那时候,在方微舟建议下选的。倒不是多大的牌子,当时家里用钱也
还是比较紧张,很犹豫着买不买。方微舟对我了解,他出了一大半的钱,不过他只告诉我
,那车商是他的朋友,可以优惠。
以后不经意,我还是知道了,那笔钱在后来也还他了。一大笔的钱,慢慢一点点的每月汇
进他的帐户,无缘无故,他当然问。就问了一次。问的时候,大概他的神情口吻还是一样
淡。他对钱向来有一套衡量,不是不看重,不问我同意那样做,当然也是因为心意。这是
后来才想到了。
可我确实时常不够领他的情。当时刚刚在一起三年,同居两年半,相处到了磨合的关键,
建立在关系上的任何决定,都是非常影响。尤其钱的方面。我不愿意复杂。然而到了现在
也还是面临复杂的情形。
周榕俊一再道谢。他们住在一个巷子里的小公寓,那巷子的光线不够亮,又窄,车子完全
进不去。我看着他快步走进去,那身影逐渐隐没晦暗不明里。可在最暗的那里,有属于他
的一份明亮。
我看了表,犹豫了一下还是打道回公司。半路上,又去买了几样吃的喝的。我没有给方微
舟电话,直接上楼。整层楼大部分办公间的灯都关了,过道上就留着两座的日光灯亮着,
那白的被隔绝的光,隐隐好像凄然。
其实这时不过七点多钟,我以前留过更晚的时间,也甚至连走廊的灯也熄了,只依靠手机
的光影去乘电梯下楼。在那个时候,方微舟开了车过来,在门口等著了。当时以为是这样
,电梯开了,想不到看见他,吓一大跳。他没说不放心的话,在我还没有平复惊吓,握住
我的手。
突然就想起来以前那些事情。
我走着,能够望见前面办公室透出来的光,也能够听见说话的声音,大概门是虚掩著而已
。然而陆江的声音在静的空间里特别响。
我站住了。
“……怎么样了?”
“嗯?”是方微舟。
陆江带着笑道:“上次听见你说去相亲不是吗?”
方微舟淡淡的声音响起来:“还可以吧——不说这个,这份东西先看一下。”
“好。”
那里面安静了一下子,听见陆江道:“没有错。”
“那确定了。”方微舟说话的间隙夹杂着翻动纸张的声响:“明天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
这时陆江笑了一下,道:“我看你根本一直也没有担心的样子。”
方微舟没有回答。可我大概能够想像到,那是淡的又有几丝惬意的神情。又听陆江说:“
明年李总要退下来了,我知道他有意思拉你上去,通过这次的项目成果,大概不会有问题
。”
方微舟的声音略低了低:“说这个太早了。”
陆江道:“有几个董事……”他的声音更低,后面几乎不能够听见。
过一下子听见方微舟道:“再说吧。”
陆江道:“方总真是沉得住气。”像是笑了笑:“很多方面啊,我总是,我是说你……”
方微舟拦了他的话,他道:“工作上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陆江仿佛顿了顿,换了口气:“不说这个了。给一支菸吧。”
方微舟没有说话。过一下子,可以听见打火的声音,以及陆江略带着满足似的口吻:“多
亏搞这个东西,本来已经快可以戒掉它了。”
方微舟带着笑道:“你就算了吧。”
“别说,我就认真地戒一次给你看看。”
“哦。”
陆江笑起来。无声了一会儿,他随口似的:“咦,你这手表很不错看,什么牌子?”
方微舟说了名字,突然道:“别把烟灰掉到我的手上,直接拿走去看。”
陆江又道:“这款式不错。”
方微舟道:“旧的了。”
“我就喜欢这样子。”
“难道想要我送你?”那声音带着笑。
陆江同样也是笑着:“好不好?”
“不好。”
“唉,小气。”
方微舟这时说起一个名字,是在他们底下做事的一个经理:“陈平买什么买这么久?”
陆江道:“我打电话给他。”
我转身走了。已经错过了进去的时机,当然现在进去也不怎么样,我总是有很多很好的理
由,不见得陆江要奇怪。可是我这里径自怪了起来,总觉得僵。我沿着原路乘了电梯下去
。
门打开,刚刚出去,想不到一个人却撞了上来。我向后踉跄,手里的东西差点摔了。来人
正是刚刚方微舟他们提到的陈平,看见我,他愣了愣。
“萧经理,你怎么……”他对我打量。
我道:“忘了东西,回来拿。”
陈平道:“是吗。”仿佛又看了看我手上。
我便道:“你怎么也回来了?”
陈平道:“我和方总及陆总监加班。刚刚去买吃的,今天也不知道什么日子,外卖电话打
也不打通……”
看他还要叨絮下去,我忙去按钮,电梯门再次打开了。我道:“辛苦了,赶快上去吧。”
“嗳,谢了。”
两片门匡啷的合上了。我往旁看了看,把手上的东西都丢到垃圾桶里,就走了。上车后,
我拿出手机,给方微舟传了讯息,问他几点钟能走。他没有回复。我等了等,还是开车了
。
过了两条路口,手机响起来。我接起来:“喂?”
是方微舟,那声音同样隔着一层可比刚刚更加陌生似的,又越加安静。他道:“还要一会
儿才走。”
我道:“事情还没有做完?”
他道:“嗯。”
我顿了顿,道:“很晚了,回来的时候开车小心点。”
他笑道:“知道了。”
我也笑了一下,等到通话结束,那笑仿佛就撑不住了。其实也说不出来这时候的感觉,也
绝对不是麻木的。我停在路边,握著方向盘,想了一会儿,最后哪里也不去,只开车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