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时候,最照顾我的两个学长都是gay,可惜他们互看不顺眼。
学长A是我在系上的直属,传说中的富二代,据说是圈内的绝世妖姬,一代名零,虽然在
我心中,他只是个龟毛的小开,王子病患者,文青症和中二病末期。
不过学长的家聚真的都很高级。
学长B是我修教育学程认识的隔壁班学长,和学长A完全不同的类型,他是个阳光运动青年
,不常参加课外活动,也不爱玩,人生规律得只有上课、读书、打工和打球。
此外,学长B还很忙碌地申请了双主修。
喔,如果不是他跟我出柜了,我根本不会知道他是同性恋。
这就是学长A看学长B不顺眼的理由。我不知道学长A身上装了什么神奇的同类侦测雷达,
但他一眼就看出学长B是个gay,还是个不愿意出柜的gay。
对学长A来说,坦然面对自己的性倾向是一件理所当然事情,他不只一次跟我抱怨学长B这
种伪装和躲藏很假又很胆小。
当时好傻好天真的我,还哈哈大笑跟学长A说:“B不是gay吧,学长你是不是想太多。”
直到学长B跟我出柜,我才觉得脸被打得好疼。
“我没有可以挥霍的资本。”我结结巴巴地问学长B为什么藏得这么深,他有点无奈地回
答我。
我突然有种背后说别人坏话被抓到的尴尬感。
但学长B的理由非常现实。不说学长出柜了,就说我念的科系好了,当初我也是死缠烂打
,跟我妈保证我会修教育学程免得将来饿死找不到工作,我妈才勉强同意他出现在志愿里
。
至于全力支持学长A追求所爱的A爸和A妈......我觉得学长A上辈子应该拯救了地球吧。
对学长A的各种批评,学长B只是说:“我跟他是不同世界的人。”
学长B说,家人觉得这个科系就算修了教育学程也很不保险,要他再选一个第二专长。
“最好是授课时数多的考科。”
学长B的爸爸是国中老师,非常清楚校园生态,一手主导学长B的人生。
相较之下,听到教育学程就安心的我妈真是好骗。
下午三点发展心理学的教室里,我突然跟学长B同病相怜了起来。
我只是念了一个我妈不喜欢的科系,就觉得其他人关爱怜悯的眼光很难熬了,难以想像B
学长的压力会是我的多少倍。
那个下午,可以随着自己意思选择科系,爸妈还帮他准备好出国基金的学长A,是我们共
同的敌人。
可以自己做选择的人生,最讨厌了。
后来,学长A继续过着他光明正大的gay人生,学长B继续低调地躲在深柜里,大概除了书
卷一跟书卷二一起出现在公告,其他地方都看不到他们两个人有任何交集。
可能太忙了,学长A也没空跟我抱怨躲在深柜里是多么不可取,顶多听到学长B的名字时,
哼哼两声或皱个眉头。学长B最频繁的抱怨也只剩下“他家又不缺钱让我拿个书卷一会死
吗?”
毕业之后,大家的人生依然是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学长A申请到奖学金出国深造,学长B毕
业之后去实习,非常英勇地应届考上正式老师。
至于他们口中没有出息,唯一成就是queer friendly的学妹我,只能当缴费劳工实习老师
,拼死拼活地考完教检,拿着教师证流浪,然后怀疑我妈当年那句“修教育学程不会饿死
”到底谁发明来骗小孩的话。
学校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能者不是多劳,是过劳死。所以学长B从报到第一天开始就被无
止境的外务纠缠,忙到连好好坐下来吃顿饭都有困难,睡个觉都会被家长连环夺命line攻
击,都快跟学生一起拒学了,没空思考感情和认同问题,因为生存和生活已经耗掉太多力
气。
而且,学校不是什么性别友善的环境,更没有必要去自找麻烦。我在辅导室实习的时候,
无聊统计过学生最爱造谣的三大金句:她去做援交、他是同性恋、他精神有问题。
.....什么性别友善、性别平等,你在跟我说笑吧?
教务主任在台上呼吁大家要记得在领域教学中融入议题,但是连放个“爱在暹罗”都会在
家长日被钉……赶进度比较实在。
少数的一点改变,大概是当年这两个互看不顺眼,但都不喜欢上街头的gay,各自关注起
性别议题和运动。
学长A在性别平权意识高涨的加州念书,他本来是一个如同高岭之花一样的理论派。觉得
既然他的父母跟朋友都这么支持他,就算台湾没有同性婚姻法条,只要他想,去荷兰、去
加州,去哪里都可以达成他的愿望,他虽然支持运动,但没什么上街表态的兴致。
根据学长A本人的说法,是他修艺术治疗的时候去儿童医院见习,碰到被霸凌的小朋友突
然有所感。
“孩子们很难为自己发声,如果有能力,我们应该保护他们。”
其实,我一开始以为学长被哪个外星人夺舍了。一直活在自己小宇宙里的学长A,什么时
候点亮了关心别人的技能?
大概人生经验还是可以刺激成长的吧?毕竟当年学长A听到我去修教育学程,都吐槽这是
对世俗的妥协。
至于学长B只是一个被我拉去的路人,他应该很后悔介绍我去他们学校代理。
不过我猜远离家乡,不用怕碰到认识的人,也是原因之一吧。
去了现场,学长B还是继续他三不政策:不主动开口、不面对镜头、不留下痕迹。
虽然还是有很多顾虑,我好像看见深柜开了一条缝,透了一点光。
学长A毕业之后回台湾工作,认识了现在的男友。
其实,学长A说他找到了那个“对的人”,我内心生出各种超越极限的幻想,毕竟学长以
前交往的人都是高富帅,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最终会让学长定下来的对象,一定是个充满文
青气息,可以跟学长讨论Franz Boas和极简主义的......高富帅。
学长A好笑地说:“你们见一面不就知道了?”
男友A半小时后出现在我眼前。和我的想像完全不同,他是一个很朴素的上班族。跟学长A
以前交往的那些高富帅相比,显得很不起眼。
男友A很苦命地周末还要加班,接到学长A的电话之后匆匆赶来,还没吃午餐。不过我和学
长A已经吃过了,所以找了一家有主餐的咖啡厅。
我看着说自己很饿,却只点了一份三明治的男友A,忍不住开口问:“不是很饿吗?”
男友A擦了擦叉子,说:“我如果现在吃饱,晚餐的时候,肚子饿的时间会不一样,就不
能一起吃晚餐了啊。”
我觉得是不是高富帅,是不是文青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男友A是个热情的行动派,几乎只要有性别相关议题需要表态,他都会站出来。不是教育
相关人员的他,居然也参与了性别平等教育课纲修订的抗议。男友A跟我说这件事情的时
候,我简直想为我们学校连新课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的老师说对不起。
至于联署要把多元性别撤出课纲的老师.....人生已经很艰难,有些事就不要拆穿啊。
学长A说“我们家这位比你们B老师有行动力多了吧?”
……幼稚。
人在深柜的学长B,生活中只剩下课程、教材还有教学组无止境的评鉴,偶而假日上上街
头,躲躲镜头,当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加一。
“我觉得安排段考节次跟监考已经是休闲活动了。”
校务评鉴,绝对是比任何我们在争取的事物都可怕的存在。
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这个学期。
其实,争取婚姻平权或是表态尊重多元性别的活动,都不是第一次了,但今年的气特别热
烈,引起的反弹好像也更大。
我说的不是街头或广告上那些,是学校里增加了很多欺负事件。瘦小的学生上体育课被推
倒,保健室下了课变菜市场;有人羽球拍被划烂,班上同学捏着手传给他说“这是菜花”
;有人课本上被画满了HIV+,还有人每天拿着十字架站在教师的资源回收桶前说要“恢复
”垃圾,每节课都有不同的孩子被抓去“净化”……
奇怪,平常上课要他们发挥想像力像是要他们的命一样,怎么这种时候花招这么多?
我隔壁的老师说,他们在导师会议提出来,辅导主任也附议了,可是除了有越来越多小朋
友下课在学务处前罚站之外,没有办法可管。老师们上课光是要他们安静、坐好、打开课
本就花掉十几分钟,剩下时间讲课都不够,实在很难再好好和学生沟通。
“教务主任还抱怨,之前寄到学校的多元性别教材被割开,一整包都坏了,上课的时候就
没看他们这么机灵过……”
乌烟瘴气地考第二次段考之后,我好不容易算完成绩,只想一路睡到学期末,半夜却被不
停止的line叫醒。
我很不爽地滑开手机,差点摔下床。
我揉了揉眼睛,确定传讯息给我的是学长B,不是学长A或男友A。
对话框里有十几张照片,从一片灰黑的地板,到高压水管、婚姻平权的字模……还有好几
张大家工作时的照片。虽然是深夜,好像还是看得出流了一地的脏水。
我拉到最下面,看见学长B蹲在地上和洗干净的地板合照,突然觉得有点想哭。
老天大概觉得吓我一次还不够,第二天我吃饭配脸书的时候,看到学长A和男友A举著小蜜
蜂的牌子打卡,午餐差点喷到萤幕上。
EXCUSE ME?那个觉得上街头麻烦得要死,放低姿态就是要他的命,他说服不了的人都是
笨蛋,全世界就他最聪明最厉害的学长A?
我过去十年认识的是别人吗?
学长A和男友A拿着热心路人送的红豆饼,笑得像是得到全世界的爱。
我居然有一种看到自家小孩长大的错觉。
不过,几天之后,还是听到学长A不平地抱怨街上的耳语。
“‘长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做这个’是什么鬼?老子乐意不行吗?太帅有错吗?那我一辈
子都有错!”
呃 ,他果然还是我认识的学长A。
游行的前几天,学长B陷入苦恼。
学校的欺负事件白热化,让学长很认真思考是不是该站出来。
但是这个活动受到那么大的关注,站出去要是曝光会很尴尬,如果传到学校,学长B会很
难做人。
性平法是打不过家长会的,公立学校也一样。
最后是路上的一群高中生帮他下了决定。
下班的时候,我们在捷运站附近遇见一群热情的高中生小蜜蜂,其中一个同学,挂著“我
是异性恋,我支持婚姻平权”,下面还有一行“……顺便征女友XD”
我笑着和他们挥手,过马路时,看见学长B若有所思的表情。
“学妹,我还是……去游行好了。”
我吓死了,以学长B的家庭状况,出柜可能会被打断腿吧。
“真的吗?学长你没有问题吗?”
学长B回头,看着马路对面的高中生小蜜蜂。
“我觉得,应该还是,有我可以做的事情吧。”
话虽如此,但学长B要怎么伪装,我想了一整晚也没想出结论来。
游行当天我看着学长B戴上无脸男面具,卷起做好的大字报,在捷运上像条虫一样扭来扭
去。
Line上面多了一条新讯息:“不要说妳认识我。”
我像个stalker一样,偷偷摸摸跟在学长B身后。
学长B选了一个人潮不算多的地方,举起了他的大字报。
“我是一个没有办法出柜的同性恋。未婚,没有对象,但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力,我
支持婚姻平权。”
戴着无脸男的面具,一开始其实很难获得友善的回应。我身边都是一阵一阵的窃窃私语,
对学长B的衣着、身材、身分议论纷纷。
“为什么不出柜?”
“家里不允许吧?”
“身材看起来有点像我表哥,该不会真的是他吧?欸,阿姨妳看到了吗?”
“身材不错……”
“看起来有点可怜……”
“感觉要去安慰他”
“你去抱他一下”
“唉唷,你先去”
“好奇怪,不要啦……”
“要是抱到丑男怎么办?”
各式各样的评论,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流动。原先侷促扭动的学长B,却随着这些说不上太
和善的耳语逐渐挺直了腰杆。
第一个拥抱发生在半小时后:一个小女孩在妈妈的鼓励下走上前,伸出手对学长说“抱抱
你。”
学长笨手笨脚地弯下腰,抱住身高只到他腰部的小女孩。
有了第一个人之后,大家的开关好像被打开了。身旁围观的人一个个向前。
有人走到学长B面前,扭了几下,最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声“加油”。
虽然我看不到面具底下的表情,但学长好像在笑。
围观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每一批人都有不同的猜测,不同的耳语。但在这个大家都出
来做自己的场合,戴上面具好像不是很讨喜,也有人直接冲到学长B面前说“不想出柜就
不要来这里。”
学长B依然直挺挺地站着。
人来来往往,有个阿姨一直在学长面前一两公尺的地方徘徊,最后我看她站定了位置,转
过她手中的牌子。
“没关系,妈挺你。”
学长B的身体晃了一下。
天色渐暗,大家匆匆经过,好像对这个角落的事情失去了兴趣。
这个时候,有一对夫妻经过。太太拉了拉先生的手要他停下脚步,转身抱了学长B,又拉
起先生的手往捷运站走。
走没几步,先生停下脚步跟太太说:“我也去抱一下他。”倒车回到学长B的身边……
幸好我戴着口罩,否则我一定会尖叫着逃走。
那是我们学校的教务主任,那个开校务会议的时候抱怨教材被破坏,说抓到要罚一百小时
劳动服务,平常严肃得要命的教务主任。
下意识地检查了我的帽子和口罩遮得够不够严实,抬头看到教务主任已经走远了,学长B
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已经有点忍不住了,往前走了几步,想要冷静一下。
结果走没几步路,就碰上一脸“看到鬼”表情的学长A。
这个世界还真是有够小。
学长A一眼就看到了我身后的学长B,我拼命拉住学长A的衣袖,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暗示。
学长A和男友A最后跟我一起站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看着一群又一群的人围观学长B。
“他怎么会跑来?”学长A脸上满满的震惊。
“我才想问你怎么会跑来这不起眼的地方?”
男友A的声音插进来“因为那边太不清净了。”
懂了,所谓人长太帅的烦恼。
我拍了拍男友A,“你辛苦了。”
为了不要看起来太可疑,我们三个沿着学长B附近来回。
不远处还有抢过太太手中相机的教务主任。
学长A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又是那些已经没有新意的耳语,什么长太丑不好意思露脸啦,21世纪了还不敢出柜是有什
么毛病啦,不要以为这样可以骗free hug啦......被轰炸过一轮的我面无表情。
学长A看起来有点不爽,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学长A不愧自体发光的天菜,不过几分钟,周遭窃窃私语的话题变成了学长A。
无脸男学长B,和逛个游行都像街拍的学长A突然形成强烈对比。
场面变得像是对峙。
在学长A和男友A演了几段我不懂的眼神交流之后,学长A突然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
学长B原本就站得笔直的身形看起来有点不自然,像是被冻住。
身边居然响起口哨声。
不过几公尺的路,被学长A走出几公里的长度。
我想起学长A当年说学长B又假又软弱的口气。
还有学长B说的人各有命。
学长A很不自在地伸出手,学长B停顿了几秒,张开双臂。
以前永远只有我一个人上街头,为了争取其实对我没有用的权益,然后一个高冷一个深
柜觉得我吃饱太闲。
但我们三个现在都在这里。
学长A环住学长B的肩膀,旁边有人开始鼓譟“美女与野兽”。
学长A说他想保护那些不能发声的人,我以为他被夺舍了。
深夜去洗地板的学长B,看起来那么开心。
学长B不知道该放哪里的手,在半空中悬了好久,最后轻轻拍了学长A的背。
男友A递了一张纸巾,我的口罩里全都是眼泪跟鼻涕。
但我不敢擦、不敢眨眼,怕再睁开眼睛一切就会消失。
眼前的学长B依然挂无脸男的面具,怀抱不能说的秘密;学长A还是光鲜亮丽,不可一世的
,金字塔顶端的绝代妖姬,不能理解出柜有什么好隐瞒。今天过去之后,他们可能还是会
因为不同的人生选择互看不顺眼。学长A会继续跟男友A秀恩爱,学长B继续过著不管有没
有
出柜,教学评鉴档案都是他唯一真爱的血汗教师人生。可是他们拥抱的那一刻,视线被眼
泪淹没的我,好像看见“爱”变成了闪闪发光的滤镜,哭得有点耳鸣的我,仿佛在幻觉里
听见柜子裂开的声音。
-Fin-
其实我本来以为这故事一千字可以写完的……(好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