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下)
我到房间去取了外衣出来。到客厅,方微舟站在电视机柜前,一面去摆弄柜子上放的小装
饰,一面听电话,好像讲了有一下子。看到我,他很快结束了。我问:“怎么了?公司那
边有事?”
方微舟道:“公司没事。潘明奇打来的,上次天气不好没有上山,他耿耿于怀,想着这周
末天气好再去一趟,找我们一块去。”
原来是潘明奇打来的电话。不用想,也知道他绝对不要找我去,通常方微舟还是这样说,
明知道我也通常不会去。我不表示,倒是方微舟又问:“要出去?”
我道:“嗯,我妈叫我去买东西。”就把他的外衣给他:“一块去吧。可以顺便到河滨那
里去走走,听说晚上风景不错。”
方微舟道:“晚上看风景?去吹风还差不多。”还是套上了外衣。
我也穿好了,取了钥匙,托着他的手臂走:“走吧。”
这公寓改建时虽然好多地方照搬原来,还是有点不同,多了部电梯,总共不过七层,在当
年也算是高的楼了,现在比之更高的不知道多少。也因为这样刚刚能够轻易搬行李上去。
我家在五楼,电梯从上面下来,打开有人,一位中年妇人,不知道是六楼或七楼的。反正
不认识。她倒是对我们很警戒,整个缩著站在靠门的一侧,从后面看上去非常僵。到一楼
后门开了,她迫不及待地走出去。
我与方微舟对看一眼,倒要笑。不去在意,我们也走出去,一出大门,马上感觉到外面的
比白天更低的温度。已经十月中旬,是要冷了。
我道:“不如买完东西就上楼好了。”
方微舟道:“走走就温暖了,都出来了。”
简直想不到他兴致会这样好,但也对,都出来了一趟。也不能不出来。我点头,带着他走
。
走到河滨那里并不算远。从公寓出去后的一小段都是住宅区,进来的车子向来都是附近的
住户,白天几乎不会有车往里面走。沿路的灯影穿插在树梢间,忽明忽暗,又安静,又冷
,仿佛很难大声说话。到路口后马上两样,街口一家超商,再过去是卖杂货的,也有两三
家卖小吃。市场要再远一点。
隔一条街后,风情又别样,建设的条件与前面差了不止一截,不光周围的房价,开店后获
利也比前后几条街要好。在夜里,整排的招牌灯点得亮晃晃的,走过去也仿佛特别光彩照
人。
方微舟道:“以前出差来过,记得当时没有这么多商店。”
我道:“听没听过一句话?城市建设不等人。我们这里已经不是小地方。”
方微舟笑了笑。我也笑,一面领着他穿过马路,顺手指了斜前方的一座公共汽车站:“以前要
在那里搭车去学校。”
“大学?”
“嗯。”
方微舟道:“不是骑车去?”
前方号志闪烁起来,我敦促他一齐加快脚步,“骑车太远了,市区坐公共汽车更方便。”
过了一条马路,往下走,路被一片黑粼粼的长条划成两面,在那两面不远的整排高楼透出
光影朦胧。走在河岸上,到处听见刷哗哗的声音,也分不清是水流或者树梢的晃动。那在
夜里本该黑的不见模样的树,挂起红的绿的紫的灯,各色霓虹,有别样的绮丽。可黑的黑
,亮的亮,倒又模糊了过路人的模样。
这里风大,我与方微舟反而慢了步伐,走得近一点。我感到冷,拢著外衣,两手抱在胸前
,走了一小段,露在外面的手真正冻得可以。我道:“太冷了。”
方微舟道:“嗯。”
却谁也不说回头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倒不是不累,不然都不怎么说话,说也是说些不
痛不痒。这没什么,已经不是初相识,说起话不必亟欲挖心掏肺,也是因为足够理解彼此
是什么样子,一个字一声回应并不用怕敷衍了。可是这种默契,仿佛欠缺什么。
真正想不到今天方微舟主动说来看母亲,那惊讶退去,感觉却更复杂。现在他走在身边,
与我肩挨着肩,隔着衣服都仿佛能够感到那副身体是什么样的温度,但想起来,又有种模
糊的不同的感受。仔细想,好像不安,明明该快乐。今天这样子走在一起也很久违了,独
处的时候,又能够感受到熟悉之中的亲密。然而这时候,我想起母亲的话,以及很多的,
对彼此以后竟觉得遥远又渺茫,可绝对也不是不爱了。
就这样走到中央的一座桥下,有连通向上的石阶,旁边一盏路灯却没有亮,路面非常模糊
。看上去也是暗的,桥上面黑压压的,什么也望不见。
还是有人走了上去。
方微舟开口:“继续往下去,怕太晚了。”
我略点了点头:“嗯。怎么样?回头吗?”
方微舟仿佛向上看了看:“从这里上去吧。”
我道:“有点暗……”
突然手被抓住了。我愣了一下,去看方微舟。这样暗,当然更看不清他的神色。听见他说
:“慢慢走就好了。”
我顿了顿,低低应声,去与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不比我的温暖,可是那股冰凉倒让我心
里宁静不少。我们牵着手,慢慢踩着石阶上去。好在后面没人,再慢也不会有谁催促,甚
至被看见了什么。
突然方微舟道:“阿姨应该知道了。”
我怔了一下,可不说话。又听他道:“怎么样?”
我顿了顿,道:“什么怎么样?”
方微舟道:“阿姨等一下会不会把我赶出去?”
那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我听见,一时也笑了:“我妈才不至于。”顿了顿:“她知道也不
会怎么样。”
已经走到桥上。到桥中央,方微舟停下,我们凭栏略望了望底下。方微舟突然掉过头来看
我:“你不奇怪阿姨怎么知道的?”
我看看他,道:“我妈告诉我了。”
方微舟过一下子才应声:“我想也是。”
我低道:“这么久了……我是说,我们,这么久了,她反正也早已经知道了,现在看见你
,更不会说什么反对。”那狠的难受的话,母亲绝对不会说,可这不用叫方微舟知情。反
对的主因从不因为对象是好是坏。
方微舟听了没说话,可他与我的手握著没有放,隐约又好像握得紧了。过一下子,听见他
说:“我们在一起真是好多年了,当初也没想到日子一过就这么久了。”
我不免心头热了起来。突然有种冲动,非常想矫情地问句话,要问他当初怎么就想和我在
一起,要问他……后不后悔?我向他看去。
突然后面传出谈话声,好像有人朝着这里走过来。握着我的手马上松开,我顿了顿,也不
知道什么感觉。我掉回头去了,望着底下黑漆漆的河。身后像是有两三个年轻人说笑着走
过去,不过似乎不怎么注意我们这里。
方微舟靠上前来。他大概拿出菸,我感觉有火光,去看,果然他点了菸抽。我看见他用的
那只打火机,感受隐约好了点。我不禁笑,他也笑。我们往刚刚那几人走的方向走了,这
一路非常安静。
方微舟把菸抽完,道:“回去了吗?”
我点了点头。因为太冷了,我们决定坐公共汽车,刚好来了一班车会经过附近的,我们马上上
去。在这时候了,车上竟是满的,连站的位子都快要没有了。我紧靠着方微舟,还是勾住
他的手臂。他也任由我这么做。因整个车子里非常吵闹,我们依靠着也完全不特别。车窗
倒映出我们的身影,我望着,一时心头涌现许多,酸的涩的,迷茫的,怀疑的……种种,
可看着那模糊却近靠的影子,最后还是甜。
到家后,门打开还是母亲来迎接,她仍旧笑意温和。不过问我买的东西,我才记起她的嘱
托,少不了听一点唠叨。她对着方微舟,当然还是腼腆又尴尬的,可陪着我们在客厅坐了
一会儿后,似乎与他说话也慢慢不那么僵了。
后面差不多休息了,因浴室只有一间,要轮流去。我让方微舟先进去,在客厅里陪母亲聊
天。她问我工作的事,再次确定休假没问题以后,建议我与方微舟明天到市中心去玩。
母亲道:“这附近也没什么,市中心那边热闹点,游湖也不错。”
我道:“再看看吧。”
母亲道:“明天我也要到学校去。”
我道:“那我们送妳过去,下午也去接妳。”
母亲道:“再说吧。你们要是去玩,不用这么赶。”
我笑道:“我们也不是爱玩的年纪了,走走路就差不多了。”
母亲也笑了:“你这年纪又算什么年纪。”
又说了几句,方微舟洗好出来了。母亲看他擦著头发,赶紧去找吹风机出来,两人在那儿
说得都是客气。我看了看,也不横插进去,径去拿东西洗澡。
我洗好出来,客厅没人,倒是后面厨房有声响。过去看见母亲,她开着冰箱,对我道:“
差点忘了先拿出鱼来退冰,不然明天做不了粥。”
我只道:“妳别忙了,早点睡。”
母亲洗了手,向我看:“你也是,快去吹头发。”就关灯,走出来。
我帮忙一路关灯,只留了过道上的一盏。看母亲进去房间,我才进去我自己的。方微舟当
然在里面,他靠着床头坐着,手机搁在桌上,倒是在翻著一本书。我进来时,他还是继续
看着。
我随便擦了几下头发,听见他道:“把头发吹干。”
我道:“你和我妈说一样的话。”
方微舟看来,似笑非笑。我去照办了,吹了几下就放下,“睡觉吧。”
方微舟道:“嗯。”就放下书了。
我看了一眼,去关灯,嘴里问:“你看什么书?”
方微舟道:“从架子上随便拿的。”又去拿起来:“哦,论如何写出一篇好文章。”
我不禁好笑:“什么啊?看你看得那么认真。”
方微舟道:“你这里面写的很精彩。”
我连忙抢过来看,越看下去简直要脸红。差点忘了,这上面根本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都是准备考试那时候,心情苦闷,与同学去外面唸书,当时与对方在一起又无心认真,随
便写出来的。
方微舟问:“那个人是谁?”
我顿了顿,看他一眼:“什么谁?”
方微舟微笑起来。我不理他,把那本书随便塞进一只抽屉里,就去关了灯。我摸著黑上床
:“睡觉了!”
方微舟应了声,他拉开被子。我躺进去,他便把我搂住,那身上带着我所熟悉的却属于这
个家里的气味,不免恍惚,又忐忑,总是在这里,不便随意。可一向也不能够抗拒他的主
动。我与他接吻,一手去还在他的腰上。
方微舟向后让了让,问我:“那是谁?”
我喘口气:“什么谁?”
方微舟吻了我的嘴一下:“那书上的……嗯?”
我才反应过来,又好笑:“就是高中同学。”
方微舟道:“你们当时在交往吗?”
突然好像要聊起过往情史,我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倒是有点别扭。我道:“忘记了。
”
方微舟笑了一下。
我看看他,“你不是认真想知道吧?”
方微舟道:“当然不是。”那口气像是忍着笑。
我睨了他一眼,他真正露出笑,又吻了我,低语:“今天是纪念日。”
我的心里热了起来。我与他间断地吻,一下一下的,反而越加缠绵,实在分不开,身体越
加贴得紧了,越加地热。也是因为很渴望了,一阵子没有做,随便做点什么就能引火。意
乱情迷中,感觉到衣䙓被撩起来,他的手探进去,沿着我的腰际向上摩挲。他的腿横插到
我的腿间,在那儿轻轻地蹭。我感觉裤子里的东西再不能平静。
可是思路倒要清明起来,这不是在别的地方。我推了推方微舟,喘了喘气:“不行……现
在在我家里。”
方微舟也像是喘了口气:“那更值得庆祝。”
我竟感到动摇,还是警告:“我妈她就在隔壁房间。”
方微舟翻身起来,把我压在身下,那唇贴着我的嘴角:“那你小声点。”
我顿了顿,不太费力气去挣扎:“这里没东西……”
他的声音极含糊:“没事,你躺着就好。”
我完全不能抵抗了。衣服整个被撩高起来,我让他吻著,身体的每分每寸都是他熟悉的,
他是最知道怎样让我感到难受,又不愿意他走开。这份虐待太快乐,他的唇舌卷起了热度
,明知危险,还是深陷其中。
裤子早不知道褪去哪里,我的腿被分开半抬起来,他扶着我勃起的阴茎,略低身便含进嘴
里。我感到激动,差点忍不住声音。他吞吐起来,那东西在他嘴中越加热胀了,本来在更
早已经汨出很多透明体液,两腿间都是溼溼滑滑。他用手将那些抹开了,向着后面弄。他
的手指沿着我的两股钻进去,缓缓拓开,又增加了两根指头,在那儿抽动起来。他吐出我
的东西,用手轻轻捋著,拇指在前端划过。
我觉得有什么要把我淹没了,太热。突然听见低细的呻吟,非常黏腻,我吓一跳,清醒了
一下,可马上意识到是自己发出来的。这房间太安静了,除了羞耻的弄著的声响——其实
也不太羞耻,倒像是一帖催情剂,药效惊人,简直无法忍耐。光是这样不够满足,也实在
因为与他之间非常久旷。
我终于想起来一件事。我道:“换别的进来。”看他看来,后头的手指进入却更深,顿了
顿:“我想起来了,我的行李里面有。”
方微舟没说话,可那目光竟有点谴责似的,却像是怪我不早点想起来。他退出手指,起身
下床,很快回来了。他跪在我的两腿间,扯下裤子露出粗硬的性器。他看我一眼,把套子
递给我。我爬起来,先与他吻了吻,一面去摸住了那东西。等到满手湿淋淋了,我弯下身
去,用嘴帮忙戴起套子。
我躺下来后,两腿就被分开抬高了。方微舟压住我,略提了一下我的腰,终于挺身进去。
不等我平复气息,他已经动起来。
刚开始还能够忍着声音,后来实在压抑不住,不过我不敢真正放肆,那声音还是憋得不行
,不仔细听仿佛在哭。肌肉也绷得厉害,大概方微舟也觉得了,他俯下身,在我耳边说:
“今天好像特别紧。”
本来不觉得怎样,我脸上霎时阵阵地烫起来,竟也有点羞耻。可随着他的手搓揉着我那耸
动不停的阴茎,以及进出的动作越加激烈,也管不了。
窗户没有开,在这样冷的秋日夜晚,房里的温度却犹如夏夜,闷而滚烫。结束以后,方微
舟抱着我躺下,他身上汗涔涔的,我也是,不过一时都不动。我慢慢喘气,累得很,有点
恍惚起来,突然才想到了困难。
我道:“我家只有一间浴室。”
方微舟道:“那一起洗?”
我推了他一下,他却是笑了。我道:“我妈听见怎么办?”
他又搂住了我,吻我的耳朵:“也不差这时候,要听见都听见了。还要以为是哪家的小孩
子被打屁股哭了。”就故意似的去揉着我的一侧臀肉,“嗯?疼不疼?”
那哄著似的,我的脸不禁热起来,可好气地去睨了他一眼。他却得寸进尺,伸出舌头舔著
我的耳壳,那在我臀部的手从缝隙溜了进去。
我又有些情动,可挣了一下:“不行了。”
他低应了声,便撤开手。那样容易,我不免又留恋起来,弯起腿去勾他。他在我耳边轻笑
著,非常骚动。他问:“到底行不行?”
我便吻住他了,当作回答。
这次弄了很久。床上凌乱不堪,简直不能睡,我们只好起来整理。我凭著印象在柜子里翻
到新的床被单,拆掉的旧的只好先堆到地上。又满身汗,也去一趟浴室冲澡,当然一起去
,怕分次撞上母亲起夜尴尬,好在没有。
等到睡下,我与方微舟都非常累了,很快睡着。至于起床后该怎样对母亲交代那堆床单,
在这时候当然已经管不上了。
闹到大半夜才睡,隔天都是很早起来。我惦记着证据销毁,方微舟大概睡不好,他向来的
一个毛病,不习惯在别人家过夜,上次出差三个月那样长时间,当地有亲戚朋友也不住。
别人家里虽然也舒适,可酒店更加方便,别人家里再好的也不能不顾虑。倒是在我这里,
半夜那时候他又不怎样顾虑了。
母亲是更早起来了,在厨房忙。洗衣机在后面阳台,必须通过厨房,我抱着床被单过去,
母亲望过来,脸色还平常。可面对面,仿佛都心知肚明什么。我感到一种小时候做坏被逮
住的心虚。母亲倒不说什么,掉回头去看火。
突然她道:“先放在一边吧,水槽里有衣服泡著,一会儿我一块洗起来。”
我答应着做,回头还在这儿多搭讪几下。母亲却不太搭碴,自做着她的。炉子上一锅粥咕
嘟咕嘟,放了麻油的味道非常香。她转身,去开冰箱才看来一眼,问:“也起来了?”
这问得仿佛没头没尾,可知道她问谁,我脸上略有点讪讪的,点头:“嗯。”
母亲取出一块姜,回头又拿刀片起来,又剁成丝。刀片笃笃笃的有次序地撞在砧板上,她
的声音藏在里头,有点含糊地道:“一会儿能吃饭了。”
我说好,走出去了。回到房间,方微舟已经换了衣服,站在柜门前,对着上面的长镜整理
。我走过去,他从镜子里看来,那神态惬意。他道:“挨骂了没有?”
我好气地横了他一眼:“少囉唆。”
方微舟倒是微笑起来。
我道:“准备吃饭了,等会儿看你怎么面对我妈。”
方微舟笑了一下,就伸手把我揽住了。我靠着他的肩膀站着,与他一齐面对镜子,那镜子
照出的我与他都是面带笑意。突然要有种恍惚,又分外触动,他就在身旁——始终是这样
子的,可这段感情所有的美好在一段时间里像是不知所踪。现在又能够去发现到了。
方微舟揽着我的腰的手绕上来,一只手指尖扯了扯我的衣领,隐隐看见里面的皮肤上有一
点红印。刚刚换衣服看见,简直不能不难为情。他侧过头,笑道:“阿姨没有奇怪这个?
”
我捉住他的手,作势要咬。他抽了开,倒是来勾住我的脖子,又更凑近。我矜持几下,没
有忍住。差点吻到一块时,听见母亲在外面喊,我吓一跳,便用手挡了他一下。他与我看
了看,我讪讪地松开手。他也放开我了,神情还是轻松,又无可奈何似的。
我略咳了声:“叫吃饭了。”
方微舟道:“嗯。”
我偕同他要出去,突然听见手机响了,是我的。我回头去看,上面是不知名的号码,心跳
霎时快了几拍。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直觉是徐征打来的。本来我有的他的号码已隔绝掉了,
照理根本打不进来。除非他用别的号码。
我不犹豫地按掉它。方微舟站在门口,听见他问我:“谁打来的?”
我把手机的声音关了,走回去道:“不知道,不认识的号码,可能又是广告,最近总是接
到这种电话。”
方微舟道:“是吗,这样倒是很烦。”
我道:“嗯,很烦。”
外面餐桌上已经布置好了,母亲正在给我们盛粥。我赶紧去接手。她朝方微舟看去,略略
地笑,请他坐下。母亲问了两句吃的习惯,倒不去问他昨晚好不好睡。大概要问了会多此
一举。隔着一面墙,动静又不小,特地问起来总像是尴尬。然而不问又隐隐有几分怪。这
时候也只能装蒜。我不免要去望方微舟,他正好也看过来,两眼相对,仿佛默契一样,不
免微笑。却也不好意思多看,母亲在这里。
都坐下来吃了。比起昨晚,母亲自在很多,可客套之间好像犹豫什么,后面像是下定决心
——她问起方微舟家中情形。
我也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可略看了一眼方微舟,他脸上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听见他回
答父母长居国外,他是长子,上面有个姐姐。我早早知道的事,他父母在加州就是与女儿
女婿同住。至于他姐姐姐夫做着什么事,倒不晓得。不过他有个小外甥,算一算要八岁了
,过年他回加州找他们,不免带些礼物。
母亲又问:“那,父母亲平常回来吗?”
方微舟道:“这两年回来的次数比较多了。”
母亲又问:“住在一块吗?”
方微舟道:“没有。我很早搬出来外面住了,他们也一向不太干涉我的事。”
母亲听了,略点了点头,可不再问下去,转口问我们等会儿出不出门,她极力鼓吹我们去
游湖。她道:“你们平常忙,没什么时间吧,趁著这时候空下来,又平日没人,赶紧去看
看,风景很好,开车也不远。”
我没说话,方微舟倒是开口:“那阿姨也一起去吧。”
母亲笑道:“我还要到学校去,就是昨天那里,参加了一个志工活动。”
我道:“那我们送妳去,别骑车了,下午再去接妳。”
母亲道:“我骑车方便,你们也不用急着赶回来。”
眼看劝不了,我也不多说下去。但真是要去游湖?我看看方微舟,他像是没有意见,于是
就决定去了。不过我在这里长大,湖区那地方只去了一次,还是在小学的时候,一个礼拜
六,当时在世的父亲难得不用做事,开车带我与母亲去玩。
也是在那之后不久,父亲就走了。他在建筑工地监工,他总是很早出门,那天也是,第一
个到现场,还没有人来,他在临时办公室里昏倒,心肌梗塞。发现已经太晚,来不及救了
。那时候母亲刚刚带我出门上学,到学校就接到通知。
我没有告诉过方微舟这些事。这么久了,说起来也不太痛苦,总是比较不好启齿。他只知
道父亲是不在了。
不想这些,我们便出门了,母亲连连赶着。我告诉她不用做饭,我们回来接她出去吃,说
了两遍,方微舟也说,她才腼腆似的答应了。
到湖区的那边不用太久,好在路上也不堵。十月天,正是这里热闹的时候,车子停在外面
的路上,我们走进去,走了不短的一段,两面的梧桐黄了一路。又靠近湖边,围绕着的青
黄交接的垂柳,这里的风没有停过,急骤的,徐缓的,它在秋意之中摇曳。隔着粼粼的湖
面,一层又一层的浓的红与黄,偶尔夹杂着几丝的绿。这平日还是有人,在里头慢步的,
外面骑着车的,一辆一辆,溜溜地过去,非常惬意。
我与方微舟走到一座桥上,这桥的围栏非常低,也不太宽阔。我道:“今天还算好,再更
多人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要被挤下去。”
方微舟道:“我看今天人还是多的。我们走了多远了?”
我道:“不到四分之一吧。累了?”
方微舟看来,淡道:“我怕你身体受不了。”
我才意会了,脸上不免一阵热:“有什么受不了的。”
方微舟笑了笑,道:“哦,不然走快点。”
我哼了哼:“又不赶时间。”
方微舟又笑。我横去一眼,加快脚步,他很快赶上来。
再绕了一小段,越来越多的人了,我们便往外出去,到附近的茶楼去坐,随便找的一家,
可不论哪家店都是人满为患。我们离开了湖滨,往一条小路进去,印象这里也有不少家喝
茶的店,真正喝茶的。店的门面比较小,可有两层楼,都不太宽敞,装潢古意,桌子椅子
都是原色的木头,挨着挤在一块。我们在二楼的位子,临窗,穿过枝桠望出去,隐隐能看
见一片湖。
方微舟不喝生茶,我翻翻茶单,叫了一壶观音佛手茶,要了几样点心,甜咸都有,就当是
一顿午饭。坐了一会儿,随便说两句话,突然听见淅沥淅沥的,向外看去,竟然下雨了。
刚刚天气还那样好,说下就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上很感到阴霾。我记起早上那通来电
,只想了一下子,马上又抹掉。
方微舟侧着脸去看下雨,半面的神气隐隐约约。他不说话,总是冷,不知道的话,简直想
像不到他热情的时候。
我开口:“还好我们进来坐着了。”
方微舟掉头看来:“不知道要下多久。”
我道:“看雨势不太大,应该过一下子就停了吧。”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妈不知道有
没有雨衣。”
方微舟道:“阿姨一直在学校做志工吗?”
我道:“不是,好像这阵子才开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又不轻松。不过她向来也闲
不住,不只这个志工活动,前面也听见说过去学跳舞。不容易才能清闲,她还是要把自己
弄得那么累,劝她也不听。”
方微舟听着笑了笑。静了一下子,他突然道:“过年的时候……或者不用到那时候,有空
的话再来吧。”
我怔了怔,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话,虽然心里是马上热了起来。不是不激动,然而更好像以
为错觉。也不敢仔细求证。我只有默默地点了头。
外面的雨在这时候大了起来。雨水一丝丝的,从开着的竹窗飘进来,把桌子的一半淋湿了
。我不禁去看,方微舟像是也是。
雨下大以后,过不了多久停了。一如开始下的时候,突然就不下了。隐隐有阳光出现,还
有模糊的虹横挂在天际。我们到家的时候还早,不过母亲已经回来,又再厨房忙起来。
上桌子吃饭时,母亲问好不好玩。方微舟道:“不错。”
母亲笑了笑。后来也不太说什么,饭后照例不让方微舟帮忙,让我去端出水果,带他到客
厅去坐。这样悠闲坐了会儿,方微舟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我一眼,便起来走到后面,
似乎进去了我的房间。
假如他要回避我的话,大概会是他家里的电话。我还是坐着,拿起电视遥控器,随便地转
著台。母亲收拾好出来,左右看了看。我道:“在房间里,刚刚有电话来了。”
母亲坐到我身边,一面问:“公司的事吗?”
我道:“可能吧。”看看母亲,笑了一下:“我们平时不会谈这个。他的职务高,负责范
围比较多,有的不一定可以让我知道。”
母亲点点头。静了一下后,她开口:“早上听见他说,他父母亲都在国外……”
我朝母亲望去。她也看来,声音轻了点:“那他父母亲知道吗?”
我顿了顿,然而知道她问什么,实在开不了口。我略低了目光。听见母亲道:“不知道是
不是?”
我不说话。母亲又道:“你说他父母亲见过你吧?”
我顿了顿,低应:“嗯。”
母亲道:“看着我。”
我抬起眼,母亲神情平静,一如她的口气,可是她交握在腿间的两手的拇指,不断换着位
子,透露出紧张。她缓缓地道:“妈其实也不是很懂……像你这样,只喜欢男孩子的,两
个人在一起是什么情形,我,我没有怪什么,就是,我听见说过,家里不赞成的比较多。
我知道,你自己有想法,可是他家里人不知道的话,是不是会很麻烦?”
我静默著。母亲看看我,问:“他,他跟你是一样吗?我是说,本来就……”
我摇头。母亲听了,倒是低了低视线:“是吗。”
一时之间,客厅里只听见电视上的节目欢笑声。我想着该说点话,然而真正也想不到说什
么去解释。因是事实,方微舟能够爱女人,也确实是他的家里不清楚我们之间的事情。
隐隐听见母亲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不能不想想。”
我低应声,看看母亲,便去握住她的手。她像是一顿,朝我看来,略笑了笑。我道:“妈
……”
母亲道:“我知道,没事的,没事。”
我说不了话了,感到心情复杂,当然愧疚,可万分清楚在这方面的无能为力,也不能因为
母亲而假装,她并不因为自私求我改变。自私的是我,我早知道了,母亲绝对不会激烈反
抗,无耻地逼着她接受。
我开口:“妈——”也只有这一声了。
母亲看着我一下,反过来握了握我的手。这次她笑得明朗了些,转口:“好了,明天要回
去了,早点睡。”
我点了点头。
我进去房间,方微舟站在那不开的窗户前,背对着我。我倒要感到庆幸,这时心情还没有
从刚刚的激荡恢复过来。我径开柜子拿衣服去洗澡,出来以后,已经能够平静了。他已经
结束通话,整理起行李。看我进来,他朝我望。
我对他笑了一下,道:“你也去洗吧。”
他应了声,突然拿出了什么:“忘了这个,给你。”
我去接过来,是一条用彩色木珠串起来的小挂饰。我愣了愣,看他。他道:“付钱的时候
看见就买了。我想着这次来应该买点纪念品。”
离开茶楼的时候,确实是他去付钱,那时候我先到外面去了,没有注意。我好笑道:“那
怎么买这个?沿路上那么多纪念品。”
方微舟道:“其实是因为在店里消费,买它能便宜一点。”
我霎时笑了,他也是。我看着他,紧紧地握著这小挂饰——这点小东西,也就是这一点点
的就感到了满足。从来都是这样子,也不去多的要求。或许是这样的缘故,所以有时候会
产生不痛快。可是不痛快又怎么样?总是爱了。不论如何,之前的也还是我的不对,方微
舟在感情上并没有对不起我。
我径想着很多,包括母亲的话,一时好像笃定了什么,又不确定。我有些迷惘,只能对着
他又笑笑,道:“好了,快去洗吧,不然等会儿我妈来催促。”
他拿了衣服,走开之前凑过来吻了我一下。门是开着的,可一时也考虑不到。我让他亲完
了,不免热起脸来,一面轻推开他。他笑着走出去。
我看了看手上的小挂饰,收到行李去了。
隔天早上用过饭后,母亲坚持陪着我们下楼。她并不对方微舟说什么,可万分提醒我在工
作的小心,不免唠叨几句注意身体方面的事。
在她的目送下,我们上了车,逐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