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杞弦觉得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原本以为这世界会对残疾人士多点
关爱和同情,到头来却发现每个人都在骗他。
由于弗莱迪离开了,他暂时不想联络安娜,路易替他请了一个专业
管家,不但会做各国料理、叫他“老爷”,用餐时总是替他拉开椅子和铺好
餐巾,讲的是一口标准的英国腔英文,恭敬到令人起鸡皮疙瘩。虽然苏杞弦
看不到,但在脑中勾勒出一个衣冠楚楚、总是穿着三件式西装的年轻男人。
即使新管家很完美,苏杞弦却非常想念会和他一起做蛋糕、难过时给他
一碗冰淇淋的男人。
弗莱迪离开的第一个礼拜,他每天情绪非常不稳定,加上严重失眠,
不得不让医生给他一些安眠药给他。苏杞弦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刚失明的
时候,每天浑浑噩噩,不知是清醒还在做梦。但他梦见的却不是过去被绑架
的画面,而是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牵着自己搭摩天轮、蹲在地上帮他穿鞋
穿裤、两个人躺在车子谈天说地……
“干嘛这么难过?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路易来探望他时,对苏杞弦急速憔悴下来的改变感到惊讶。
“真的?他跟你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没呀。”路易的回答让苏杞弦泄了气,“追杀他的人好像是大众柯洛,
本州第二大的黑道势力,不知道他能不能挺过啊?”
“……”
苏杞弦脑中一白,差点摔掉手中的杯子。
“老爷!”
新管家爱德华连忙扶了他一把,责备地看了金发男人一眼。
苏杞弦呼吸急促,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呵,就知道你会问!”穿着米色西装的金发男人得意洋洋地向后靠在
沙发上,翘起长腿。那对总是跟着他的双胞胎保镳就左一句‘少爷好棒’、
又一句‘少爷最聪明’地奉承他。
苏杞弦顿时有种冲动想把他们这群人扫地出门,然后赫然发现如今房子
里全是路易派来的人,只好闷闷不乐地压下这个念头。
“切尔,你来报告吧。”路易对从刚才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秘书说。
“是,少爷。弗莱迪‧曼森是本地第一大黑帮‘冥王’的重要干部,
绰号‘地狱犬’,他在黑市擂台上被‘冥王’的上一任教父老泰勒相中带
回家,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如今老泰勒的儿子布里斯上位,弗莱迪依然很
受重用。”
“黑市擂台?”苏杞弦不解地问。
“就是打黑拳、生死格斗之类的,让大家下注赌博。”
“……”
苏杞弦一脸茫然,感觉他口中的弗莱迪和他所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五年前,原本是墨西哥毒枭的伊凡‧大众柯洛来到本地成立了
‘夜鸮’集团,这几年势力壮大得很快,已经变成‘冥王’之外第二大
势力,从一年前开始这两派人马就常起冲突,许多小帮派都被他们吞并
了。”
秘书说完后,路易开口:“总而言之,大众柯洛有野心,想打倒‘冥王’
成为本州第一大势力。他大概是觉得冥王的看门狗有点碍事吧,所以才会
派人去杀弗莱迪的。”
“那他……不是很危险吗?”苏杞弦一脸担心。
路易嗤了一声,“苏,你太小看他了。你以为那家伙为什么叫‘弗莱
迪’?这是他在黑市擂台出场时的代号,那地方可是打死人都不用负责的。
他可是创下26连胜的男人,是目前为止最高纪录吧。总之,你不要被他
骗了,他在你家的时候一直隐藏本性,他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苏杞弦不答,却感觉路易说的内容毫无真实感。他和弗莱迪同吃同睡
好几个月,对方无微不至的温柔和耐心,难道都是假的?
“老爷,路易少爷,今天的茶点是马卡龙和三明治。”
新管家为他们端上用铁架支起的两层点心,杯盘在放到桌上时没有发出
一点声音。他单膝在苏杞弦身边跪下,在黑发青年的膝盖上铺好餐巾,又
另外拿了一个小盘子,夹了两颗马卡龙和一个三明治,跟新倒的咖啡一起
放在苏杞弦面前的托盘上。
“老爷,托盘上有咖啡,请小心烫。”
虽然苏杞弦看不到,管家仍深深向他一鞠躬,才转身回到厨房。
“怎样,”路易喝着和家里味道一模一样的咖啡,“这个新管家你还满意吗?”
苏杞弦点点头:“爱德华很专业。”
路易注视他没有一点喜色的表情,说:“但你还是希望弗莱迪能回来,
对吧。”
苏杞弦没有回答。
送走客人后,苏杞弦上楼来到书房。这阵子他经常坐在书房发呆,也许
只是因为床上太冷,而这里留有最多弗莱迪的痕迹。明明痛恨他的欺骗,
却又盼着他回到自己身边,亲口认错,然后……
原谅他吗?
伤心、眷恋、迷惘在脑中轮番交战,这阵子苏杞弦一直很挣扎,一下
后悔自己叫他不要回来,一下又怨恨他的欺瞒。书房里的书和CD都已经按照
字母顺序排放整齐,他伸手抚过书柜,书腰上贴著点字标签,颗粒触感传
到指尖。他曾经以为每一个细密的点都是对方的心意,然而现在苏杞弦什么
也不确定了。
他抚过一整排字母“A”开头的书,却在最后几本摸到不同触感。
“嗯?”
竟然放错了?他抽出书来,听见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苏杞弦在地上
摸索著,摸到一张小卡,上面用点字打着“对不起”。他一震,又用指尖来回
确认了几次。卡片没有署名,但在角落用小点画了几颗星星,苏杞弦有些
恍惚,惊讶过后非常激动,开始疯狂摸索书柜,然后不停从书中发现用点字
打成的小卡片。
上面有的写“吃完冰淇淋要刷牙”,或是“早点睡”,不过最多的还是
“对不起”以及“我爱你”,大大大小竟然超过一百多张。
摸著卡片角落的星星图案,他回想起一件事。
某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叫弗莱迪过来坐在他身边。两个大男人别扭地
挤在钢琴椅子上,他拉着弗莱迪的手放在琴键上,假借说明姿势偷摸了对方
手背好几把;苏杞弦告诉他琴键对应的音阶,然后教了弗莱迪几首简单的歌
曲。
“怎么样?”
“感觉……很神奇。”
听出弗莱迪语气理的敬畏,苏杞弦笑起来,炫耀似地用左手弹奏出难度
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伴奏。
在弗莱迪熟练之后,两人竟勉强能凑成一首《小星星变奏曲》。音乐中
的拍子就像心跳,乐句就是呼吸,大家一起演奏音乐总会有一种众人一心的
和谐感,而当身旁坐的是自己的爱人,感觉更为甜蜜。即使只是反复敲著
Do Do So So La La So这样简单的曲子,就让弗莱迪体会到音乐的奥妙之处。
弗莱迪左手搂着他,苏杞弦也半靠在他怀里,神态慵懒,跳跃的双手
却一丝不苟地弹出复杂的变奏。
“有一个一生都过得很幸福的音乐家,叫孟德尔颂,他曾经说过“在真
正的音乐中,充满了一千种心灵的感受,比言词更好得多”,你觉得呢?”
弗莱迪没有回答,只是转头问:“杞弦,你幸福吗?”
苏杞弦“咚”一声弹错了键,正要恼羞成怒,钢琴上某人不尽责的右手
就已经放弃主旋律,和另一只手围成一个圈紧紧抱住他。那一刻苏杞弦觉得
整个人像是泡在温热适中的水里,暖得骨头都要散了。于是他用力回抱弗莱
迪,咕哝道。
“有人说,莫扎特的作品都是在描述“爱”……”
剩下的话被弗莱迪吞入口中,之后发生的事令苏杞弦有好几天坐在钢琴
前都忍不住面红耳赤。
“混蛋……”
苏杞弦来回抚摸卡片,不自觉泪流满面。从最近的梦来看,他发现被
绑架的阴影在不知不觉渐渐淡去,如今回想起最多的是那男人对他的好,
每次躺在床上,都不禁希望身边还有那熟悉的味道和体温。
想起每当他难过或低潮的时候,弗莱迪总是陪在他身边,沉默却体贴。
苏杞弦对着空旷的房间流下泪来,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人能安慰他了。
无论如何,苏杞弦决定学习自立自强,他让新管家替他选购一根盲人
用的手杖,终于下定决心练习自己出门。
他曾经非常恐惧会在路上遇到自己难以解决的障碍,或是众人奇异的
眼光,但苏杞弦不想再依靠别人,开始像个‘真正的盲人’一样,学习一边
敲打地面来探知高度和前方障碍物,一边慢慢前进。爱德华跟在他身边,
苏杞弦却拒绝他的搀扶,一开始他只敢在附近散步,之后趁著夜深人静
上街,慢慢训练自己在城市行走。
他也跟着新管家去购物,弗莱迪曾教他用触摸来分辨商品,还为他安装
了用镜头拍摄后能读出商品名称的手机软件,只是苏杞弦从来没有认真
去学;他甚至开始练习自己做菜,那双重要的手因此多了些伤痕。
每当他受到挫折时,苏杞弦就会拿出弗莱迪留下的卡片一一抚摸上面的
留言,新管家给他找了个小铁盒装着,苏杞弦把它放在枕头边,成为这段
时间唯一的心灵慰藉,好像多摸几下,就能再度感觉到另一个人的体温,
听到他沙哑地哄著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