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人皆异常沉默的时刻,三界的既定循环并未因此有所停滞。
那一日,天界神官带着玉帝指令来到三人面前。
“封濂传玉帝旨令,命龙神蒲牢于今月十五月圆之时聚风落雨,届时御鸣、伏浪两护
法佐以雷鸣兴浪之力,振起泷岛水乱之祸。”
溥爷闻言拧起眉,久久无法回应,身旁的御鸣伏浪相视一眼,俩人眼里皆带着震惊。
阳世里有生有死,天界有庇佑自然也会布灾,就像当年淹没汪桐的浪,覆上汪虹的潮
水,天界之人仅是依令行事,以维持三界平衡。
然而这次却不同。
封濂见对方迟迟未接过令旗,不禁问道:“大人不知有何疑虑?封濂定当尽力为大人
解惑。”
溥爷抬眼看向封濂,思绪千回百转,仍是伸手接过令旗,淡淡首肯。
“蒲牢领旨。”
封濂这才释怀地笑,审视了下那双透明双眸。“封濂在天界听闻大人先前为了向地府
讨回一缕魂魄,以金瞳元神交换之事,今日所见果然不假;请大人放心,此令旗蓄有水乱
之祸的能量,大人仅需在时机来临时将其释放,加上御鸣和伏浪辅佐,必能完成此次旨令
,不会伤及大人一分能力。”
玉帝令旗为天界玉帝亲手纳入能量之信物,凡人界庞大灾祸与福祉时才会出现;行使
令旗之力,等同行使玉帝能力一般。
溥爷默然,他在意的并非此事……
送走封濂后,溥爷拿着令旗沉默无语。
一旁的伏浪见状,缓步上前提醒。
“大人……此为天界之令,凡天界之人必当遵守。”
溥爷收紧手里的令旗,垂下眼眸。
“……我明白。”
知道大人的顾忌,伏浪不忍再多说,抬起的眼不经意与御鸣视线交会后,不自在地别
开目光。
月圆的那日早晨,海风里嗅得到水气,兴起的浪涛隐约抬高了些。
汪草照例来到庙内,摆上张大娘新进的果子后,看向企盼了好几年的神像。
“一早起风了呢……”他喃喃说道,唇角勾起笑。“应当不久后便要下雨了吧,待会
儿我巡视一下四周围,将门板加强固定,否则这夜里如果风雨大,怕是你这里会进水。”
其实若风雨大,就算入夜他还是会赶过来的……
因为重视的人就在这里。
仔细检查周边环境后,汪草将簷上那新生成的鸟巢放入庙内安置,收拾好以后,走出
庙门。
步伐微顿,汪草转头望向海面的某一处。
虽然看不见,但他晓得溥爷就在那里。
“……我等你。”
汪草轻轻地说。
海面上的溥爷回视汪草,心里一紧。
汪草微微露出笑。
“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九年,十九年,还是我在世上的多少岁月。
我都等你。
那日入夜,雨落得急,海风强劲地吹弯了岸旁新生的绿芽。
溥爷手执令旗,站在半空中,远眺泷岛百姓居住的地方。
身旁的伏浪上前提醒。“大人,时辰已到。”
溥爷拧眉闭眼,在令旗上画了行使咒,唤出水乱之祸的能量。
须臾,一片肉眼见不著的白光从旗上向外窜出,上达天际后散至四周,顿时天色亮如
白昼。
当亮光下坠至海平面后,海洋开始剧烈起伏,每片浪花都带起点点白光,伺机等候召
唤巨浪;天际传来浅浅低鸣,仿佛蓄满了力量,就等行使者召唤雷鸣闪电。
御鸣见溥爷那始终担忧的神情,忍不住道。
“汪家已有大人元神庇佑,此次水祸应能逢凶化吉,大人切莫挂心。”
“……若是不行呢?”溥爷喃喃问著,像在问御鸣,也像问自己。“水祸为玉帝所起
,我以元神换回汪虹性命,连带那些福泽真能抵挡天界欲起之祸?”
他想起盼了他九年、同他说了九年话的汪草,想着他笑着说的“我等你”,心里隐约
揪得发疼,却理不清究竟是何情绪。
“若无法抵挡,便是宿命。”
御鸣看向伏浪,见对方瞧着他,眼神闪烁犹豫,不禁苦笑。
即使如此,你还是会动手的吧。
“大人与我俩终旧归属天界,仅能行天界旨令而行;该刮的风,该起的浪,一样也不
能少,况且大人也再无任何东西能与之交换了。”
伏浪也听见了,收回视线,定心凝神,手掌聚出水气,朝海平面挥去──
另一头,这夜下得令人心神不定的雨势,让泷岛居民纷纷走出屋外,望向海的方向。
汪草担忧地望着海洋,想到岸边的龙神庙,忍不住想朝海边走去,身后的汪虹急忙伸
手拉住制止。
“你想去哪?”
“……他的庙,雨下成这样,我怕会有危险。”
汪虹知晓他说的是谁的庙,纠起眉一脸严肃。“不许去,你现在过去,危险的是自己
。”依稀记得当初自己便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走向岸边时被水鬼墙拖进海里。
“可我担心──”
汪草话说到一半,一旁传来惊呼声,汪家人转头一望,只见海面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
水鬼墙,高度足以吞噬整座泷岛,正朝泷岛陆地袭来。
汪虹楞住了,这比当初吞没她的水鬼墙高了好几倍,而汪草也楞楞看着袭来的海水,
心里仍牵挂那座位于沿岸的小庙。
汪虹的丈夫汪卫见状一手抱起汪蔚然,另一手拉住汪虹的手臂跑了起来,不忘朝汪草
吼了。
“汪草!快走啊!朝山头走!快!”
汪草回过神,也跟着跑向海的反方向。
而溥爷眼看伏浪所起的海浪,正一寸寸淹沉泷岛陆地,垂下透明双眼,淡淡笑了。
“御鸣,仍是有的。”
“大人?”御鸣怔楞瞧着溥爷的那抹笑,这抹笑容让他似曾相识又感到不安。
“……我还有两个元神。”
御鸣闻言睁大眼,顿时想起这抹笑和大人当年用元神换回汪虹时的笑是一样的,连忙
制止。
“万万不可!大人!您若再少一元神可是会──”语气一顿,御鸣沉默。
会消失的。
比谁都晓得溥爷的牵挂之深,御鸣不忍说出“消失”两字。
溥爷又何尝不晓得?可仍旧以双掌聚起金色掌气,击向泷岛陆地,在水鬼墙与居民间
隔起一道无形的墙,暂时阻挡了海浪的侵袭。
正依指令引导潮水的伏浪望见那道墙,气急败坏地吼:“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咱们
只是奉令行事啊!”
汪草停下脚步,回头瞪着那道隐约泛著淡金色的无形之墙,莫名有股熟悉的气息。
──溥爷?
后头的第二波浪接续打上无形墙面,起了细微裂痕。
深知再拖下去仍抵挡不住,溥爷闭眼,准备舍去第二元神以换泷岛百姓平安。
“御鸣!你快想法子阻止大人!”分身乏术的伏浪急得叫嚷。
看了眼伏浪,御鸣不及细想,咬牙合上双掌,下一秒不是引出天际的雷鸣能量,而是
将自身百余年的修为化为无数把雷鸣之剑,推向抵御海浪的无形墙。
顿时剑气溶入墙内,震退了第二道进袭的巨浪。
溥爷睁眼,一脸不苟同地皱起了眉。
“御鸣。”
“大人。”御鸣垂下眼。“御鸣自任职雷神至今一直蒙受大人恩惠,甚至为我担下失
职一责,御鸣实在不愿见大人灰飞烟灭。”
‘这些年来大人总为了我们修为着想,该是为大人做些事情的时候了。’
伏浪说的啊……
目光望向那正控制天界能量的同侪,见对方仍担忧地不断看向自己。
唇角牵起苦涩的笑,御鸣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御鸣愿以自身全数修为助大人制止水患,还望大人别动用元神之力。”
为大人着想啊……是寻回他千年来恪守的天界职责,还是守护他千年至今唯一一个自
私的信念呢?
在能感同身受的御鸣心里,答案一直只有一个。
溥爷闻言轻轻叹息。
“……若仍是失败了,你也会跟着消失,难道这样也没关系?”玉帝所蓄的令旗能量
不是轻易可以化解的,他并不希望因为一己之私而连累下属。
“为大人分忧,是属下的职责,求大人成全。”
“御鸣!”伏浪着急地吼著。“别做傻事!”
“不傻。”看向伏浪,御鸣唇角牵起苦笑。“只是你的回答……我似乎等不到了。”
伏浪一楞。
‘伏浪,我若消失了,你会难过吗?’
第三波海浪比先前都来得巨大,由海洋凝聚后向泷岛陆地猛烈攻来。
溥爷无瑕顾及其他,拧起眉,画出趋使咒唤出千年修为,只见那修为幻为一道水龙身
形,朝无形墙奔去。
御鸣跟进,将全身所有能量聚成最后一把雷鸣之剑,推向那最后一道防御线。
伏浪瞧着,心里着急慌乱到无法思考。
他手里掌控的是天界的指令,身为天界之人本应遵从,可御鸣和大人……
‘我信,一直都信的,因为我也牵挂。’
牵挂之心,难道就比天界的指令重要?
‘若你哪天遇劫了,我的牵挂深厚到愿意为你化劫的地步……就像大人为了汪草失去
元神一样。’
──他不需要。
他气御鸣这么说,也不要他为自己付出到如此程度,他要的只是──
‘若你因此而消失,我会难过,甚至……不愿再允天界任何一人与我并肩。’
这百年来,他身旁并肩的,一直是御鸣。
──不曾想过其他人,也不该再有其他人。
“这臭小子……”
伏浪咬牙低咒,在巨浪上涌那一刻,收手放开了天界的能量,掌中同样汇出自身百余
年的修为,化为浪潮,冲向那道防御天界水祸的金色障蔽。
霎时间伏浪的修为覆上那道无形之墙加持了防御,而在关键时刻失去控制的天界水祸
四散开来,虽分散了冲击障蔽的力道,但能量之大也让那道守护泷岛的墙面起了裂缝。
汪草仰头望着那面淡金的墙,见裂缝缓缓扩大,终于在涌起的水鬼墙退去那一刻崩裂
开来,散下一片金色。
怔楞看着片片落下的金色散沫,汪草想起了当年溥爷用元神换回汪虹的那一刻。
当金眸的光缓缓坠落至海面,亮得整片海全是金色,救回了汪虹,自此之后,那双总
用温润目光看着自己的带笑眼眸便没了颜色。
望向龙神庙的方向,汪草心里感到一阵不安,举步便要朝庙的方向跑。
身后的汪虹抓住汪草手臂,一脸余悸犹存的惊慌。“你想去哪里?”
汪草回头。“……我得去庙里一趟。”
“不许去!现在岸边不晓得还有没有危险!你──汪草!”
汪草拉开了汪虹的手,不顾对方劝阻,头也不回地朝龙神庙的方向跑去。
越是接近庙,汪草的心里越忐忑。
跑到龙神庙前,汪草停下脚步,震惊地瞪着眼前倾倒的庙宇。
经不住巨浪的翻涌侵袭,靠海的庙宇屋簷就这么垮了下来,墙面也倾斜入内,让人看
不清里头的状况。
心系神像的安危,汪草左右张望但找不到工具,没细想地便冲上前,直觉地朝某个倾
倒的墙面徒手搬开一块块碎裂砖瓦。
当汪草扳开最后一块砖瓦时,停下了动作。
蒲牢的龙神像被细小砖末覆上一层灰烬,神像旁紧靠着的,是汪草今早放进庙内避雨
,完好如初的新生鸟巢。
‘瞧我,太看得起祢,祢可是连个鸟巢都救不了。’
想着自己那年斥责过对方的话,汪草蹲下身,将神像紧抱在怀里,一时无法言语,红了
眼眶。
“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