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他没有遵守自己的规则。
关上电脑前,萤幕角落的小数字是十点四十。走出了办公大楼,韩知颖拉起衣领,一面
回头,整片的白炽都已熄灭,只剩映上玻璃的街灯的光。
沿着街往捷运站走,冷冷的空气刮得脸刺。冬夜黑得快、也很深,经过的几个没有灯的
巷口,巷内的一切都已模糊。
刷卡进站,他挑了车门旁的位置,静静看着门关上,发车。人很少,最近的乘客离他很
远,正闭着眼假寐,他却依然靠上透明隔板,下意识寻求着没有温度的安全感。
曾经他以为一个人等于坚强,或许是,但更多时候,一个人有的只是孤单。
他在距离目的地的前一站下了车。想着这时间太迟、明天不是放假,却还是来到柏林围
墙。店外的小黑板上,涂涂抹抹全是粉痕、字也艺术得像印象派,韩知颖却觉得,那是
自己今天见到的最舒服的画面。
迎接他的还是那面墙,满满杂志,排成有规矩的随性样子。似乎没有变,又说不上哪里
不一样了,他想了一阵子,最后是带着未解的谜往店里走。
自称店长的男人站在吧台,从冷柜捞出一支玻璃瓶,抹了瓶身,开了往大啤酒杯里倒。
泡沫停在杯口,要溢不溢的满,好看得不输有着漂亮拉花的拿铁咖啡。男人把杯子推给
客人,随意寒暄,眼神却往他走近的方向飘,和他对上眼,然后微笑。
和上次一样非常不商业的笑容。晕黄的灯让韩知颖有些恍惚,似乎从那笑里,读出暧昧
的味道,让本想静静到角落座位独处的他乱了套,止不住脚步,坐上吧台的座位。
“又见面了。”张敬霖擦著空杯,才开口,带哑的菸嗓子就逼得人醉,“还是你比较想
听我说欢迎光临?”
“我以为你会说点更特别的。”
“那么,欢迎回来。”
那话接得太过自然,韩知颖一愣,半晌才低笑出声,“你对每个回头客都这么说?滥情
是不好的。”
“不,这话只对奇怪的客人说。比如觉得我还不够特立独行、要求来点更特别的东西的
人。”在他面前放上一杯啤酒,张敬霖笑了。韩知颖看着他眼底那点狡黠,出乎意料地
,一点也不讨厌。
他看着被放到眼前的酒杯。满至杯顶的泡沫下的酒,是沙金颜色,带点混浊,不如印象
中清澈。大概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张敬霖替自己倒了杯,举到他眼前。
“试试看。”他说,和他轻碰杯底,一饮而尽,“这是Hefeweizen,也可以叫它Helles
,慕尼黑最有名的啤酒。我觉得你会喜欢。”
吞下一大口,韩知颖抿去沾上唇的泡沫,“是吗,话不要说得太早。”即使这酒确实地
俘虏了他。
像是摸透他的不坦率,张敬霖冲著马克杯,勾起微笑说:“总之你会喜欢的。”
“为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酒。”
韩知颖忍不住睨他一眼,“自恋狂。”
“又是滥情、又是自恋狂,你对我的评价还真不好。”
顾影自怜的内容,他却说得没有任何难过。调了两杯色彩鲜艳的饮料,端给倚在吧台旁
朝他甩点单的男人,张敬霖继续话题,“不过没关系,至少你喜欢Hefeweizen,这样,
我们就有可能再见面,我也还有机会替自己平反。”
“这在别间酒吧也找得到。”
才说完,韩知颖就后悔起自己的不服输。因为男人眼中的胜券在握。
“嗯,是找得到,但我猜你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还有,你间接承认迷上这款酒了。”
捕捉到对方一闪而逝的心虚,张敬霖不觉莞尔,手肘压上桌面,他托著腮,欣赏那张好
看的脸染上动摇。
谁都没有说话,语言沉入片刻的安静中。最后,韩知颖勾起莫可奈何的笑,回应那双灰
蓝眼睛里的期待与笑意。
“那,再来一杯吧。”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你猜对了,我不常喝酒。”
“确实。比起酒,你更喜欢咖啡。”
这一次,擅于压抑如韩知颖,也没能藏住他的讶异。
张敬霖端上烤得焦香的面包,“记得之前你怎么回我的?你说:我以为这里是咖啡馆。
”他说著,看进对方眼底的那双蓝眼睛里,又泛起笑意,“失望就代表曾经期待。”
放弃思考,不问价钱,感受小麦和胚芽持续在嘴里发酵。韩知颖注意到,自己又勾起嘴
角。
在柏林围墙,自己似乎反常地特别爱笑,不变的,只有那点不服输。他一面想,一面贯
彻好胜,“你没想过我可能在演戏?”
“你不是个好演员。会藏情绪不等于会演戏,像现在,你藏着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你饿
了。”
韩知颖失笑,“说得还真直接。”虽然他并不讨厌。
“不过呢,对于你是不是个好演员,我确实犹豫过,还在心里和自己玩了场小梭哈,现
在看来是赌赢了,托你的福。介意我用一道菜表达谢意吗?”那分明是个问句,他却迳
自走进厨房,好半晌才回到吧台,在他眼前放上瓷盘。
香味很浓。
不带粉红色泽,牛肉仍是软嫩,酒和醋和香料酱汁,一切都重口味得很刚好。炸薯块和
面团也一样,诱人得让人不愿意克制。
“Sauerbraten、醋闷牛肉,也有人说是德国的红烧牛肉,加上Semmelknödel。没有我
妈做的道地,也有九十分吧,不至于砸招牌。哦,炸马铃薯块是多放的,因为我喜欢。”
像是认定他会听,张敬霖擦著杯,从食谱,说到德国文化,再加一点点的历史。
一顿晚餐,韩知颖学会醋闷牛肉要两日醃渍,弄懂汤汁的浓来自碎面包的淀粉、因为蔬
菜而甜、佐以上好的酒与醋而深。也明白面团饺子得用隔夜面包,单浇面汤,那又是另
种美味。男人说著话,不时拿雪克杯摇出鲜艳的特调,顺口回敬服务生的消遣,手上动
作不停,模样也一贯的,从容好看。
酒杯见底,张敬霖说:再来一杯吧?随手扳开瓶盖。韩知颖没有拒绝,就那样配着他的
闲谈慢慢喝。
他醉得不快,漂亮的眼睛还很清澈,只是动作懒了,而平常冷淡的嘴,也一起诚实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韩知颖主导了话题,说菜很不错、酒的微酸挺勾人、柏林围墙随
性得怪却又舒服。那头,门把上挂的铃送走一些散客后,店里包含他们,就都是沉浸在
自我里的人。
音乐突然转了风格。
他侧过脸,见到服务生将CD盒放回墙上属于它的那格空白。男人回看他,再抬头看了眼
吧台内的英挺男人,随意地笑了笑。
是带着凉的乐声,吹起落叶的秋一样,在四季不分明如这个城市,或许,更像飘起细雨
的天。
像得让韩知颖想起,早晨往捷运站走过的那段路。
“Yann Tiersen。”
“我不认识,不管那是个人名还是部电影。”
“我知道。”张敬霖说,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和表情,回得了然于心,“也知道你在想
:你该明白我不熟电影。”
他果然记得我那时的不自在。韩知颖想,浅浅一笑,“所以?”
“听过《艾蜜莉的异想世界》吗?法国电影,不那么童话又有点狂想的浪漫喜剧,挺受
欢迎的片子。配乐也是Yann Tiersen,算他的成名作。”
“那,这不浪漫也不喜剧的,是哪部作品?”
“《再见列宁》,是喜剧。”绕出吧台,张敬霖到墙前拿下CD盒,轻轻放在他空了的酒
杯旁,“一出吞下悲哀的喜剧。”
夜更深了些,不大的店里,只剩一个客人。张敬霖回头,对正抹著桌子的背影说:皓,
你累了就打卡吧,明天记得早点来帮我备料。青年笑骂一句谁敢碍事,店长麻烦记得锁
门。边解下围裙,自顾自混了杯莱姆啤酒,窝进白墙旁的沙发放电影。
坐上那人邻座的高脚椅,张敬霖替自己倒水,然后侧过脸。
“你不是想说吗?关于悲哀的喜剧。”
“在那之前,能先知道你的名字吗?否则我只能替你取名叫菁英先生了。”
那称呼让韩知颖蹙起眉,却也忍不住笑。他递上名片,“韩知颖。”
“知晓和聪颖,一看就是你的名字。”
看着男人将名片收进衬衫口袋,想着他的话,韩知颖意外于自己的平静。名字是父亲起
的,而他并不愿意经常想起他。该介绍自己时,他总想挣扎,逃避可能的、让他不舒服
的客套话,却是徒劳。
所以这里果然很奇怪。他想,许多讨厌的事都变得不那么讨厌了,那么反常也无妨。
他抬眼看向张敬霖,要他继续,说关于《再见列宁》和Yann Tiersen。
挂上打烊牌的小餐馆里,男人说了一场可能属于所有年代的悲哀。克莉丝汀的人生,是
场被迫演坏的剧,她的儿子,亚历山大,也被迫延续属于她的社会主义、她坚守正道、
以及只有那样才能维持的家与幸福。即使他清楚那多可悲,而或许,她也明白。
主角用假新闻荒谬地掩饰东西德合并的真相、为了保护母亲的信念,他什么都愿意做,
亲情和喜剧,总会受到欢迎。但不只是这样的。他说,事实上,那是历史的哀伤。
克莉丝汀选择社会主义的理由,真心愿意追随、或担心背叛让她失去孩子,谁也不明白
。她未曾不想离开铁幕,但她不能,于是她欺骗自己,与谎言共生,直至时代的齿轮推
移,由孩子接续演完属于她的永远的东德。
一切都为了不让她面对太多太多的背叛。
“但她其实没有被谁背叛。”韩知颖开口,“丈夫前往西德,说是背叛,实际上是她害
怕改变。东德倒向西德,资本主义获胜,也不是背叛,而是整个时代的走向。”
“那是她被迫接受的、被她自己迫使而接受的命运。对她而言,改变或进步比不上家庭
,虽然丈夫离去成了缺口,孩子还在,就勉强的完整了。”
“即使世界都变了、即使她根本过得不好,也要继续骗自己?”
“所以才是属于所有年代的悲哀。”他看着他,一字一句,“不只社会,有太多人都在
假装自己没事,你懂的,微小的谎言终究是谎言。”
像是明白了些什么,韩知颖没接话。
乐声停了。
不远处的电影仍在放,音量很小,而皓靠在沙发上睡了。空间很刚好的留白。就著朦胧
的黄光,他偏过头,对上张敬霖的眼,觉得被看穿一样。
好半晌,他才又开口,嗓音早已微哑,“这里卖的啤酒,是不是加了麻药?觉得才喝一
次就需要勒戒。”
没头没尾的句子。张敬霖却笑了,顺着他的话回:“有个不用勒戒的方法,我教你。”
“说说看。”
“你可以常常回来。”
简直不能更醉人的一句话。
凌晨四点,韩知颖在柏林围墙打烊一小时之后,离开了小店。
浓灰色的冬夜,又一场淅沥沥的雨,闻起来却是干净。撑著伞,韩知颖踩着地砖上似雾
似雨的水气,慢慢走回一站之外的公寓。淋浴、换上干净睡衣后,他用手机发了邮件,
请了许久未请的事假,最后关机钻进床铺。
这夜,他睡得格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