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入秋季，老天爷每日午后必要来一场绵绵阴雨。但凡一下雨，柴薪难点火，毛巾也干得
慢，乔二被这接连数日的秋雨闷得愁云惨雾，几乎要生菇发霉。
这村镇小店并非车马必经之路，天气好些还能盼到几波人潮，要是下了雨，生意就惨澹不
少，都说‘下雨天，留客天’，可眼下店里也就三四桌散客，怎么就不见多几个客人呢？
乔二心里正嘀咕，门外就恰恰来了主顾：“小二，三张烙饼，一壶茶。”来人边说边抹了
把脸，把脸上的水痕悉数揩了。
这客人打扮朴素毫不惹眼，发丝掺著几绺白，人看上去倒还年轻，大概三十多岁，头上发
髻用四只雕工简单的素簪固定着，下颚蓄著短髭，落拓不羁的模样，一身褐色衣裳耐磨耐
脏，腰间系著一只皮水袋，随身还带了一根用细草绳随意缠绑着的木棍，约莫是防身用的
，像个轻装简行的旅人。
一有客人，乔二就来劲儿，打起精神伺候，热腾腾的烙饼与茶水才刚送上桌，店门口又来
了一位年轻公子，那公子笑吟吟的，看上去很亲切，脚步才刚踏上门槛，张口就先叫了一
只烧鸭，一盘卤牛肉，还要了两壶酒。
这位公子生得极俊，衣着光鲜，穿的是织花绸缎料，足蹬银龙锦绣鞋，手里还握著一支时
髦烟管，头上玄铁铸的鸟形发饰衬得公子一头白发银亮如雪，玄铁没什么稀奇，镶嵌在鸟
眼处的红宝石却闪亮得很，还有三枚作工精巧剔透的血琉璃管珠，在俊美公子饱满额头前
轻盈晃荡。
此时雨势越发大了，水珠顺着公子额前发梢滑落下来，身上的好衣料也溼了大半，那公子
却像没事人一样，不慌不忙一派从容。
正午用餐的人潮方过，客栈一楼的客座人并不多，还有半数左右的桌子干干净净空着，乔
二正想上前招呼领路带位，边纳闷这白发公子看起来斯文优雅，哪吃得了这么多？谁知那
公子不捡空桌，迳自走到那褐衣男子桌边，泰然自若坐下来。
这一坐，那褐衣男人登时脸一沉，分明不高兴；乔二也发愣：这两位客倌，明明穿着打扮
性格气韵怎么看都不像一路人，又是隔了段时间一前一后进的客栈，不知怎会坐在了一桌
？
“我不是点了烧鸭与牛肉吗？”那张俊美脸孔斯文道：“小二哥您忙，有事再找你。”
“好嘞！”是是是！他虽然年轻，却听得懂贵公子赶人的意思，也读出此时气氛古怪的很
，向厨房嚷了菜色下了单，匆匆回到柜台，一双耳朵却忍不住竖了老高。
“大侠？”凛雪鸦放软了声音，“殇大侠……”
殇不患闷不作声撕著烙饼往嘴塞，凛雪鸦笑意越是堆得高，他的脸色就更难看。每回都由
著这家伙任性，这回可不能轻易算了……
殇不患打定主意不理会，凛雪鸦的神情也渐渐正经起来，不再带着轻漫的玩笑意味：
“不患，”他轻声问：“你当真不理我了吗？”语调竟有几分无辜委屈。
殇不患皱了皱眉，其实无心吃饭，口中的食物还没咽下，又往嘴里塞了一小片饼，双颊鼓
鼓的，仅管人坐着没动，却像只气噗噗的鸟儿。
凛雪鸦懂鸟语，擅长使唤禽鸟，又以‘鸦’字为名，自然本身也是喜爱鸟的。
与鸟儿有关的事物，凛雪鸦也同样感兴趣；一开始会注意到殇不患这个赶路的旅人，也是
因为鸟儿的缘故。
＊＊＊
那日，他正筹画著该如何算计蔑天骸，便收到信鸽捎来的情报：玄鬼宗将对丹氏一族守护
的锻剑祠发动攻势抢夺天刑剑。他守在距离锻剑祠山脚下的半颓佛寺前，选了棵枝繁叶茂
的粗壮老树，倚著树根坐下，将锻剑祠周遭的动静尽收眼帘。
天际云海翻涌，随即雨瀑倾盆，厚重的雨水穿林打叶，仍有不少落在他身上，脸庞胸口均
凝著或大或小的水珠，凛雪鸦并不在意，点燃烟斗打发漫长的等待，耐著性子在风雨中观
望风雨。
玄鬼宗来势汹汹，蔑天骸的修为本非凡人可挡，丹衡是名出色的护印师，却隐居山林与世
无争太久了，他护持圣域的决心再坚定，注定敌不过蔑天骸的狠戾决绝；玄鬼宗部众甚多
，而丹氏一族除了丹衡，只剩下一名豆蔻年华、不解世事的少女，玄鬼宗的胜利可想而知
，只是……
此行蔑天骸能顺利取得天刑剑吗？
山上的打斗厮杀声在蔑天骸介入战局后不久便逐渐消减，数道流星般的光影从锻剑祠周遭
一路飞窜下来，往山崖底与河谷的方向去，显然正在搜索什么——
唔、搜索——
凛雪鸦眼一瞇，柔顺眼睫遮住那双红石榴般的眸光，如果已取得天刑剑，就不需要这样大
费周章了吧，这么说，蔑天骸尚未得偿所愿。
心中已有答案，柔软的白色烟雾自他口鼻中悠悠吁出。
如今锻剑祠那个方向没什么好看的了，心思较有余裕的他这才注意到，除了滂沱雨声，自
己头顶的茂密枝叶间还夹杂着其他细碎声响。
唉呀，这场雨可真大！
真讨厌，这下全身都湿掉了……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才会停？
是鸟儿们的声音。
这么大的雨，不只我们，我看路上那个人也全溼透囉！
你是在说那个东张西望想找地方躲雨的家伙吧？那个人的穿着打扮很不一样，我们在这里
住了很久，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唷！
是呀，我也有看见他，瞧他的方向，好像是从山的另一边来的呢！
山的另一边……捕捉到有意思的讯息，本因完成阶段性任务而略显慵懒的他顿时来了精神
，细心留神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大概是鸟儿之间的啁啾啼鸣听得多了，等亲眼见到来者，凛雪鸦暗自忍俊不禁：这名旅人
，果真就像一只鸟。
初相见时的殇不患正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赶路，踏上佛堂取伞避雨的样子，如同被意外之雨
淋个正著的鸟儿甩尾挥翅。
一身衣着不是黑褐就是菜干黄，连下裳也是灰扑扑的芋头色，个头不大，若跟修长的他站
在身边一比就显得更矮些，不论个头外型或打扮，都像极毫不起眼的麻雀；用餐时喜欢扎
实的米饭或大饼，饼屑与饭粒沾在唇边，看起来就更像了。
“你笑什么？”酒席间，察觉他若有所思，殇不患望着他的目光仍带警戒，口吻粗声粗气
。
唉，真不友善啊，明明自己看起来比玄鬼宗那位一言不合就拔剑相向的残凶先生和蔼得多
，怎么殇不患对玄鬼宗的干部都肯透露姓名，面对他时却三缄其口呢？
本来搁下昏迷中的小姑娘、迈步欲走的殇不患受不了他胡搅蛮缠、一直要拐人出力，转过
身来要与他理论一番，当时男人紧绷著的胳膊和攒得结实的拳头，他自然也瞧了真切。
“没什么，”伤脑筋呀，冲动的家伙……众人一路行来，相处也有数日，可殇不患每每见
了他，总没什么好脸色。“你……我是说，大家多吃些。”他笑咪咪让店家再送来两道下
饭的热炒。
今日无垠寺之约，他们才知道登魔脊山不可或缺的回灵笛已落入鸣凤绝杀手里，杀无生剑
术高深，鸣凤绝杀这个称号并非浪得虚名，老江湖如狩云霄这个善近战的弓兵也讨不了便
宜，眼下大伙儿讨论得正热烈，吃食酒水也消得多。
刑亥最喜那道片得如纸薄，烤得焦香酥脆的牛舌肉，还说想尝尝生食的滋味，卷残云哪肯
让餐桌出现血淋淋的东西吓到丹翡姑娘，坚决反对；狩云霄专攻烧鸡与炖肉，在白饭上浇
满了炖肘子的酱汁；丹翡姑娘并不偏食，每样菜色都尝了，但饭后送上的核桃酥，她吃的
格外开心；卷残云拈著酱黄色的小块豆干，一口一个，像当零嘴似的；殇不患不断发言试
图打消残云小弟单挑杀无生的念头，但不说话的时候，筷子可没停过。
他已经发现，殇不患对他没啥好感，但不知是爱物惜福惯了、或者食量本就偏大，殇不患
从不拒绝他买单送上桌的食物。
接下来的旅途要乘船，饮食备料不像在城镇那么方便，眼下是上船前最后一顿餐食，他喜
欢像鸟儿似的殇不患，私心想让这只鸟儿吃多一点。

凛殇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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