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相丹那日赏梅回去忽然内伤复发,甚至都咳了血。百谷仙连夜去看,说这内伤原本该好得
差不多了,孰料相丹一时心绪动荡,运气中岔了息,才又恶化,前阵子养的伤也算白费了
,必须择处重新静养调息,别无他法。
金神听闻了此事,赐了相丹一座仙苑,名为流影天殊,命他暂且不随炽仙军行动,将内伤
在流影天殊仔细养好了再回归。
露朝雪三日后便也搬进了流影天殊,在相丹身边悉心照料著。近来相丹情绪言行都有些反
常,让她很是担忧,此时又内伤复发,让露朝雪彻底慌了手脚,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守在
恋人身边忙前忙后地时刻关照。
相丹不由自主地暗自想着不知伶叶是否会来看自己、不知何时会来,却未料到流影天殊却
是先一步迎来了他和露朝雪都意料之外的访客。
娇小的女孩红衣红发,本是让人心生爱怜的美艳脸庞,冰雪酷寒的表情却似是生来便毫
无感情一般,叫人只看上一眼便冷不防要打个寒颤。
她一声不响地蓦然出现在流影天殊,只是倨傲地睨了相丹与其身后的露朝雪一眼,并不急
著开口说明来意。
“使者。”相丹朝她遥遥颔首。
“相丹,百谷仙说你是心绪激荡,才导致内伤复发?”
“……不错。”
“哼,枉费大人还想提拔你做这炽仙军之首呢,你若这般经不住七情六欲的诱惑,又怎么
取信于大人?”
“疏于修练,有负金神大人所望,还祈金神大人恕罪。”
“你有此自觉就好。别忘了,你能有今日的地位可全仰仗大人施恩提拔。赶紧将伤养好了
,切莫安逸懈怠,忘了身为炽仙军的职责。”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如刀锋利的眼神倏地朝露朝雪凌厉一扫,那目光竟是说不出的怨毒
,还带着一丝鄙夷讥诮,看得露朝雪心惊胆颤。
白萤直勾勾地看着她,忽然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却仍是皮笑肉不笑似的:“这位便是霰雪
女仙露朝雪罢?”
“是……朝雪见过使者。”
“妳别紧张,妳和相丹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大人也早有耳闻,很是替你俩欢喜呢。”白萤
的声音忽然毫无征兆地拔高,语气中竟似有一丝竭力压抑的狂喜,令人毛骨悚然。相丹正
皱眉想追问,白萤顷刻便又恢复了原本冰冷漠然的神色:“我的话已带到。两位,后会有
期。”
她最末几个字说得极用力,好似咬著牙从牙关迸出来一般。露朝雪一阵头皮发毛,不禁不
安地握紧相丹的手,唯恐握得不够牢,眼下拥有的幸福便会自手心中流逝而不复见。
伶叶近来似乎格外忙碌,常被派离天界,相丹又过了几日才等到他来流影天殊匆匆探望一
回。待到两人真正有时间多说上几句话,相丹内伤已接近痊愈,刚自金神之城那得知了近
日自己将接掌炽仙军之首的消息。
“相丹,我今日就先以茶代酒恭喜你了。”伶叶举起茶盏,面上笑意清浅。
相丹跟着举杯答谢。他抬眸透过袅袅茶气云雾看向伶叶,不知为何,总觉得对方眉眼间似
有愁色。
他的目光仔细地将伶叶双眉间那细微的纠结纹路一一抚过,看得太专注了,伶叶不一会便
察觉,迎上他的注视又是一笑:“怎么盯着我看?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么?”
相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蓦地忆起那日流影天殊白萤来意不善的一番话,蹙著眉问道:“
近来在金神之城一切可好?可还有人蓄意借端寻衅?”
伶叶回到西方天界后,相丹在金神之城走动的时间便也随之明显增多,自然不难发现金神
之城里一些仙官对伶叶颇不友善,甚至怀有敌意。
毕竟伶叶百年归来,竟然一蹴而就,成了金神最为器重的辅臣,众人称羡的同时不免还有
不少眼红生嫉的,明面上以礼相待,暗地里却是信口开河,总说伶叶是靠着什么见不得人
的手段管道,还时刻不忘趁隙给伶叶使绊子。
伶叶没料到相丹会将一切看进眼里,还在此时问起,不由得怔忡片刻才反应过来,老实道
:“差不多仍是那个样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初回来便占了如此高位,有人不服也是人
之常情。”
相丹摇头,“这些人只是心胸狭窄,容不下人,他们只道你与我为友,必是依恃着我方能
在金神之城走到而今地位。且不说你既为木神大人首徒,在金神大人面取得一席之地又有
何难?遑论这些人一直学不到教训,也学不会正视你的能力……伶叶,是你太过委屈自己
了。”
他知晓伶叶是不想多计较,自己既不愿徒增伶叶困扰,也不好多做多说些什么。
相丹神情极为认真,伶叶看着他,不由得心头一暖。看似对人情事故毫不挂怀的相丹竟替
自己思量如此之深,自己也该知足了。伶叶思及此,有些怀念地笑道:“百余年前你也曾
问我,那些人是否不知我师承木神。其实当时也好,现在也罢,我若有意仰仗勾芒师傅之
名,又何必来这西方天界?这些人既有如此表现,便证明我的能力尚不足以令他们心服口
服,你也无须太在意。”
“百余年前?”相丹凝眉思索,伶叶言下之意应是从前也发生过相似之事,然而他反复回
想,脑海里却是丝毫记忆也无,甚至没有一点似曾相识的印象。他蓦地急切抓紧伶叶的手
臂,不自觉将对方拉近自己倾身质问道:“伶叶,你再说一次?百余年前如何?”
相丹刹那间靠得如此之近,又问起自己竭尽全力想忘却的前尘往事,伶叶不由得一颗心猛
地一跳,隐而难言的情意与亟欲自控的理智兀自纠葛不休。
伶叶心中百转千回,却又贪恋对方的碰触,只能掩饰似地反手搭在相丹腕后去探他脉象,
勉力笑道:“没什么,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先别提了。”
他竭力让心跳回稳,仔细地替相丹脉诊,过了一会才道:“你的内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多
亏金神大人赐了此地,让你能在此好好静养。”
相丹狐疑地看了伶叶一眼,见对方笑得勉强,似是不愿重提旧事,猜想此事大约令伶叶心
中不快,只好跟着他揭过话题:“嗯,朝雪来此伴我多日,劳她照料。大约不出几日便能
重回炽仙军了。”
伶叶听他提及露朝雪,冷不防警醒,急急收回了手,敛眸道:“……师妹那天一听你内伤
复发,便急急忙忙自千华梦地赶了过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面上的笑容还挂不挂得住。他先是心口被熨贴地捂得发烫,一颗心飞快
跳动不止,接着又登时被当头浇下一大盆冷水,寒彻骨髓,一股难言的甜蜜和心酸同时在
心头翻涌,几欲窜出喉头。
伶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又深深厌恶在对方面前总是如此被动善感的自己。当
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在心中反复念著,深吸一口气,才能对自己狠下心道:“朝雪是个
好姑娘。师傅和我们这帮师兄弟都很是疼爱这个小师妹,你可得好好待她,惜取眼前人。
”
寥寥几句合情合理,相丹却听得有些刺耳。
伶叶的脸明明是朝着自己的方向,眼神却似落在了千山万水之外的缥缈所在,面上飘忽难
解的神情更是让他心头莫名地一阵钝痛。
他总觉得伶叶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却又说不上来,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怎么会成了现
下这般景况——伶叶回来后相丹渐渐发觉,自己有时会忘了一些过往细节,特别是碰上和
与伶叶相关之事,有时他忍不住向伶叶问起,却多半被避重就轻地草草带过。
如伶叶所言,露朝雪很好,相丹发自内心地想。他受伤之际露朝雪在自己身边日日嘘寒问
暖,在梅花纷落如雪时朝他笑得温柔婉约。那些场景瞬间让相丹有些恍惚,总觉得那份柔
情、那个漫天飘着白梅的寒冬里传过来的笑意是他午夜梦回时苦思暝想仍遍寻不著的一部
分,仿佛他竟曾经丢失了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一部分,而今又重新被满满当当地填补了起来
。他一直觉得朝雪就是他千百年至今寻寻觅觅的命定之人。
然而自伶叶回来,他却感觉那缺口再度一点一滴地向外崩解剥离,心头那处仿佛缺漏更大
,空空荡荡的,苦楚不堪,唯有见到伶叶时心上方能有片刻宁静安详,却犹如饮鸩止渴,
长伴身畔的终究是露朝雪而非伶叶。时日愈长,心中那股渴求愈深,在胸口混杂着自己都
无力辨明的陌生情感喧嚣翻腾,难以平息。
说不定伶叶其实不曾改变,而是自己的问题,他对伶叶——
相丹猛然一惊,不敢再细思,连忙答道:“那是自然,你别担心。”
伶叶笑道:“我对你自是放心的。”
他不放心的是他自己。伶叶在心中自嘲。他想了想,眉头轻蹙忧道:“今日金神大人一早
急召朝雪师妹,也没人说是什么事,看上去神秘得紧,这才是我担心的。师妹性子纯善,
金神大人若有什么任务,恐怕也不适合她……”
“机缘境遇乃命定,既为天人,若有什么必要的使命,自当尽力以赴,我想朝雪懂得其中
道理。”
“……这么说来,你亦是将炽仙军之首当作天命了?”伶叶忽然扬声问道,目光如炽。
“是。”
伶叶闻言,不禁哑然失笑。时隔百年,自己变了,相丹亦不再是那个会摀著自己双眼柔声
安慰是非曲直不在一朝一夕的仙人了。
“今日叨扰多时,我也该走了,明日还得替金神大人下人界一趟,尚不知几日能回来,望
你珍重,伤势早日痊愈。”
“嗯,你下人界多小心,回来得空便来流影天殊找我吧。”
“我知道了,再会。”
半月之后,伶叶去而复返,怔怔地杵在流影天殊入口。
原先记忆中澹然孤洁、凌寒傲雪的白梅竟已不复见。放眼望去尽是如血般殷红的红梅,经
风一吹,在枝头纷纷颤动,似有女子低语,声声幽远悽怆,如泣如诉。
这是……白梅成红么?
意会过来的那一瞬伶叶大惊失色,连忙入内四下寻找,最后终在梅影长堤一株繁盛已极的
红梅树下找到了相丹。
伶叶见他无事,终于放心,向前几步正想开口,孰料对方率先注意到了动静,回过头来。
“伶叶。”他听见相丹唤自己的名字,眼神竟是前所未有地冷冽冰寒,空洞得显不出丝毫
情感,陌生而遥远。
“他们说……朝雪入魔死了。”
TBC
完结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