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
这一天,创建这所孤儿院的外国神父捡到了个抱在手中也才一丁点大小的孩子。
那时身边没有半点能证明这孩子身分的东西,连名字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个男娃娃。直到
看到了他穿的那小小的衣服上印着巴黎艾菲尔铁塔的图案时,神父笑了,将这个被父母遗
弃而来到这间孤儿院的男娃娃起了个名,并且跟了自己的姓:Eiffel Jenkins。
“喂,铁塔!”
“我才不是什么铁塔,我有名字的。”
“你哪有名字?我就是偏要叫你铁塔!铁塔、铁塔、铁塔!”
“我才不是!不是啦……呜……”
孤儿院里,本该是院童们的嬉戏时间却不见该有的欢笑声,却只闻阵阵此起彼落的喧嚣与
啜泣;本该是供院童们游玩的后院大草皮,此时也见不著孩子们带笑追逐的身影,只有一
个孩子被院童们围绕的景象。
“孩子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从草皮后方的孤儿院主屋中,跑出了个匆忙的身影,
他口操带点腔的中文,有着不同于孩子们的西方面孔与金楬发色,让他不仅在身高上在孩
子们间鹤立鸡群,外表看来让他更是个显著的存在。
“神父……”被孩子包围的小小身子颤抖著,抬起脸来早已满布泪痕,似乎不明白为何大
家总叫那个难听的名字取笑他。
哭花的脸上,眼泪仍旧是扑漱漱地直落,心头更是满溢许多委屈,见眼前神父那由双臂围
出的温暖怀抱,更是想也不想地便一股脑地往上头扑去,两个小拳头仿佛正发挥着它最大
的力气般,紧抓着不放。
对小小的他而言,神父就是他的亲人,那怀抱便是能抵挡一切暴风雨侵袭的安全港湾。
神父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大掌安抚似地在背脊上轻拍著,并没有因为那止不住的哭泣而
显露出半点的不耐,反而还对于这孩子那全然信任扬起了丝欣慰的笑,“Eiffel,怎么啦
?怎么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叫我铁塔?我也有名字的,对不对……?”
在神父的柔声下,Eiffel再也禁不住地嚎啕大哭,只是从满是鼻音的哭腔下所吐出的话语
,竟是英文,下意识地,就像是说母语般的自然。
神父的眼中虽闪过了短短一瞬的讶异,但随后却也化为了然于心似的笑。打从进院里来时
,便无时不刻在自己身后悄悄跟随的Eiffel,竟然会因为这么地跟着、跟着,便一点一滴
学会了自己与同乡好友交谈时所用的英文母语了。
不选择用自己的母语英文交谈,而是坚持道着脚踏这块土地所使用的语言,“你当然有名
字啊,神父天天都叫你的名字,你忘了吗?Eiffel,多美的名字,对吧?”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叫我铁塔?好难听……。”
Eiffel虽传出满是闷闷的低音,但听得出已有渐渐停止哭泣的迹象。那些话撇开童音不谈
,竟也是一口流俐的英文,听得在场的其他孩子是带着疑问与莫名,只是自己却是浑然无
所觉。
“因为大家希望你以后和铁塔一样,又高又强壮啊。”一面道著能让Eiffel止住泪水的话
语,一面抬头望向那围观的孩子之首。
那带头的孩子看着Eiffel软弱的模样却是不觉自己有哪里做错的理直气壮,但却也在神父
柔和依旧的目光注视下是愈发显得心虚,没撇过脸去,视线却也明显避开神父的目光。
他不明白,那个爱哭的小鬼有什么好的,一点也不值得神父这么疼他,明明只有个动不动
就哭的软弱性子,根本就不像是个男孩子。是男孩子的话就该打一架来解决,而不是碰上
了事就只会窝在神父的怀里哭,这样简直是比女孩子还不如。
悄悄带着打探的目光瞥了一眼,发现Eiffel竟然哭倒在神父的怀里睡着了,一脸像是没事
人的睡脸,让他不由得生起一阵心头火。
“景飞,你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看了看周围当下噤声的孩子们后,神父最后望向了
洪景飞。
神父总是温和的语气,甚至没有半点指责的口吻,使他更是倔强地紧咬著下唇,使劲地吼
出口后,便头也不回地奔向了主屋去。
“还不都是因为那个铁塔害的!爱哭的讨厌鬼!”
“景飞!”神父站了起身却也没追上去,一群孩子更是一哄而散。手里抱着哭累了而沉沉
睡去的小小身子,只是无言。
他并不后悔扶养这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的Eiffel,就算打从来到院里至今,方才的事总是
未曾停歇。不知是否在那小小的心灵中,有着被父母抛弃的意识,才让Eiffel还来不及学
会坚强便只会以哭泣的本能来表达。神父摇摇头,就连起身离开房前还不时望着Eiffel已
然熟睡的脸孔。
未来啊,对这孩子而言或许是个遥远的词,但对他而言却像是等一会儿就将要到来的事,
甚至像是个父亲一般会开始替他遥想种种关于未来的种种。
这些年来,虽然早已不知见过多少次Eiffel啼哭的脸,更是不知处理过多少回像是方才那
一类的事,但却竟然一点也不担心看似软弱的他未来会如何。
漫步在院童房外的长廊,半瞇著蓝海色的眸子中是印上了一幕幕关于Eiffel的一切。
他与不懂中文的好友会面时所说出的母语,却也没想到被总跟在身后好奇探头探脑的
Eiffel渐渐学会,甚至能够不假思索地说的流俐。
办公室的桌上的收音机固定放送著家乡的老歌,亦被这小小的脑袋给吸收,听过一次便能
流畅地唱出,更能下意识地随着音乐摆动着手脚,选了个最适合曲子的姿势歌唱。
这些无一不说明著看来不够坚强的Eiffel,却有着显著语言的天份和表演才华。
带着昔日至今的种种回忆走进了办公室,神父不自主地将日前给孩子们上画画课的图给翻
出了一叠,上头一张张都是孩子们笔下的世界。神父最后在Eiffel的画纸上停留了许久,
不仅伸手感受那蜡笔独特的触感,更是在图画中那笑得开怀的人上头来来回回。
这张图的题目是:我最喜欢做的事。
“唱歌是吗。”神父笑得温柔,相信Eiffel将来定会有副能唱出优美歌声的嗓子,唱出令
人为之动容的曲子。
神父那温和的目光在画上停驻许久,在此时笼罩于夕阳的微光之下,份外有种祥和之感。
只是看在立于门外的洪景飞眼中,却是加深了眉峰的皱折,甚至是握紧了双拳跑了开。
眼下只有满满的不甘。
对孩子而言已然夜深的此时,在院童的宿舍中却有一间总是在深夜中透出光亮,并传出细
碎的人声。
院童还算少,孤儿院也因为善款的捐助而有了较初成立时具点规模,让每个孩子们都有属
于自己的一间房,这么样的安排,让这传出细微人声的房中是来何人是一清二楚了。
房中的孩子如正进行着什么秘密般的事,不点亮大灯,只选择开个小台灯,双目过份专注
地看着桌上的书,嘴里还念念有词。仔细一看,那摊在桌上还画满各色笔迹的书,竟是对
他而言过于早熟的英文读物,耳戴耳机,口里喃喃自语的,则是带着点童音的英文,虽是
已疲累到眼皮就快阖上仍是不服输地强打起精神。
或许这种程度的英文对这个孩子而言仍嫌艰涩了点,愈是想专心于桌上的英文书,心思就
愈发无法控制地渐渐飘远,最后终于泄了气似地将耳机扯下,满眼尽是挫折与不甘心。
他的脑海中全是几天前早上在为资助者举办的欢迎会上,那在舞台上又唱又跳、赢得全场
人们鼓掌喝采的Eiffel。想着想着,睁著那双放大又充血的红眼,洪景飞终于受不住委屈
抽噎。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喜欢那个动不动就爱哭的家伙。
神父做什么第一个想到的总是Eiffel,那些义工姐姐哥哥也一样,明明就是个不像男生的
爱哭鬼有什么好?叫他铁塔就哭、拿他的东西也哭、说讨厌他也哭,每次都仗着有神父的
安慰,就哭得愈发放肆,好像真的受了欺负似地,其实根本就是Eiffel自己太软弱,什么
都忍不住。
这样的人,不过只是会讲几句外文、爱模仿别人唱歌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称赞,在他看来不
过只是爱现罢了,一点也没什么了不起。
要讲英文他也会,而且还会比那家伙更多,要唱歌也难不倒他,还会唱得比那爱哭鬼好听
,可是大家的目光却还是集中在Eiffel身上,什么大家都喜欢那个讨厌鬼?他难道还不够
努力吗。
放眼望去,桌上不仅只有不合他年纪读的外文书,更有书柜上都堆不下而摆上桌的专辑CD
,举凡儿歌与流行歌都有,不管是什么,全是他省下零用钱偷偷买下来的。
他每天把玩乐、甚至是一半的睡觉时间努力学习英文,上课时更比一般人还努力唱歌,但
是大家的目光还是只放在Eiffel一个人身上。他不明白,更搞不懂他们同样都是被爸妈丢
掉的孩子,为何Eiffel总能引起大家关注的眼光?
洪景飞的心里是愈发不平衡,日前义工姐姐们私下的话更让他将长久以来积压的情绪爆发
出来。只因他无意间路过义工姐姐们的休息间中,若有似无地听到姐姐们语带惊讶地讲著
有不知名的人指定捐钱给Eiffel的事,而不是捐给全孤儿院。神父从来没提过这回事,若
不是那天听到,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那种爱哭鬼,为什么?我也很努力啊……”
洪景飞小小的拳头使劲地往桌上敲,痛了也不在意,溼了他辛苦存钱买的书也无所谓。此
时的他,只有对Eiffel浓浓的敌意与对大家的差别对待感到万般不公,全然没注意到已然
不知在何时开启的房门与立于门旁的神父。
并没有马上出声,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极度压抑的哭泣背影。在微弱灯光下,呜咽颤抖的身
子被桌上成堆的外文书和专辑唱片包围,一时间竟也着实给这一幕刺激了泪腺。
他知道,洪景飞倔强性子的背后,其实是比其他的小朋友还来得努力与用心,他一直都知
道,只是没想到竟是努力到这般地步。
书柜上摆的尽是不属于他年纪该接触的艰深外文书,一个孩子的房里,放眼望去竟没有任
何一个玩具,看来是何其心酸?或许是那倔强不服输的性子,让洪景飞从没注意到大家亦
对他等同的关爱,仅只注意到对Eiffel的掌声才会让他努力还要再努力吧。
神父露出一抹苦笑,他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对洪景飞带来如此的影响,让失
亲的他亦失去他该有的童年。若是自己再给这孩子更多一点关注是否就会改变?
神父轻轻走向前,手抚著景飞哭到打颤的背脊,“景飞,别哭。”
洪景飞只是突地一颤,哭到泣不成声的他不知道神父何时就出现在身后,就这么看着他懦
弱地哭泣。他只是奋力地以衣袖不停擦著面颊上的泪痕,但却不知道泛红的眼早掩饰不了
方才哭泣的证据。
依旧倔强的洪景飞,坚持不回头对上神父,只是压低着脸,就快紧贴住桌面,一句掺著浓
浓鼻音的童音就这么传了出,“神父你不要管我,回去!”
“都是神父不好,不要再哭了。”神父轻搂着那小小的身子,施以让人平覆情绪的魔法,
“你还只是个小孩子,该要快快乐乐的才对啊。”
“我才不是小孩子!我不像Eiffel一样是个爱哭鬼!我才没有哭!”洪景飞说得愈发抽噎
,在被如亲人般包围的温暖袭上身时,早就抑制不住眼中的溼咸夺眶而出。紧抓着神父的
衣裳,小小的手不知何来如此大的力气,抓着便不肯松手。
“是啊,景飞长大了,是院里最勇敢的小朋友了。”神父自知,现下的他只能静静地给予
安抚与温暖。
如对待自己亲生的孩子,在任何时候都该张开臂弯保护并包容他们,既便是哪天他们已然
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展翅高飞。在蓦然回首的同时,若是忆起了曾在这里的种种,甚至是
对一切感到疲惫,仍欢迎他们随时回到这里,一个专属于他们的避风港。
低眼望着怀中的人已然带着泪目沉睡,神父小心翼翼地为他铺好床被,并在心中为他祈祷
,亦为所有的院童祈祷,愿他们日日都能平安喜乐。
“神父……”
询著细小的声音往门边望去,是带着一双睡眼、双手抱着只赞助人送的无尾熊娃娃的
Eiffel。那是他每日都得抱着才能入睡的布偶娃娃。
神父食指在嘴边轻轻一点,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后才压低声一道,“怎么啦,Eiffel,怎
么不睡了?”
“我听到有声音,睡了又醒了。”Eiffel揉揉眼,看来似乎该是不知方才洪景飞为了他而
哭到近乎声嘶力竭,但却又在下一秒顿了顿,自然而然又说了句英文,“神父,景飞怎么
了?”
神父摸了摸Eiffel的头,领着他走在走道上,“景飞说他很喜欢和你当朋友,希望和你一
样厉害啊。”
“啊?”Eiffel抬头,小小的他还是有很多的不明白与疑问。“……可是景飞都一直笑我
,怎么会喜欢我。”
“那是因为景飞很害羞,不知该怎么和你交朋友啊,现在知道了,就要和景飞相亲相爱,
当好朋友好吗?”
“嗯!”Eiffel带着纯真的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虽说还是有满脑子的疑问,但至少他知道,景飞不讨厌他,想和他做朋友,那就够了,因
为景飞喜欢他,喜欢和他当朋友。
等一下,谁喜欢和那家伙做朋友!
他绝不承认!
是谁在乱讲话?是谁!
“景飞?景飞醒醒,你的朋友来找你囉。”
这声音……是芹芹……芹芹怎么会过来?
“洪医师?洪医师?”
是谁啊……不要吵……
“呜……医生……怎么办怎么办啦……”
这声音……不就是Eiffel那个死家伙吗?
洪景飞登时一睁眼,全身一抖,有如恶梦成真了般青紫著一张脸,本该惺忪的睡眼也给眼
下的一切强迫灌了一剂醒脑药,让他不清醒都不行。
只因一睁眼看到的,不是他亲爱的老婆颜雨芹,也不是立于一边的护士,而是哭得一把鼻
涕一把眼泪直扑自己而来的“梦中人”Eiffel。
他近来是太累了不成?Eiffel这个缠人的麻烦精连他的休息时间也不放过,还追到梦里,
现下更是从梦里杀到现实里来。他敢说,再被这么搞下去,他迟早会到院里的精神科报到
。
“景飞景飞我该怎么办啦,小源他抛弃我了,呜……一觉醒来就找不到人,连衣服都不见
了,怎么办?怎么办啊,我不想活了……呜……”
洪景飞青著一张脸,一手挡着Eiffel要朝自己黏上来的身子和熊抱,以防被那满脸的鼻涕
攻击的同时,额际也因着满耳噪音而冒出了青筋。轰地一声,火山终于抑制不了地爆发,
他亲爱的老婆聪明伶俐地当下清了场,给他好好地“发泄”一番。
“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到医院来找我?”他只想当作不认识这个人,更别说要他承认他们是
从小在同一间孤儿院里长大的!
“我不管,我才不管!我发现小源不见了,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呜……我该怎么办?怎么
办啦!”他也知道自己被千万警告过不要出现在这医院里,但他心一急,想也没想地就直
往这里跑,等到觉察时早就来不及了,这怎么能怪他,有谁在天塌下来时还会去管到这些
小事?
“你问我,我问鬼去?”洪景飞一吼,一拳差点直往可谓艺人生命的脸上击去。
“可是小源真的不见了啊,呜……”
“你这家伙,小源出国去开研讨会,你硬要说成不见,我有什么办法?要把你的脑子挖出
来洗一洗吗?”
“……什么?开研讨会?是真的吗?”Eiffel睁著一双泪眼,和儿时的他真的是一个样子
。
“还问我真的假的,你自己说得会有错吗?”
止住泪水的Eiffel愣了一愣,拿出手机点开了行事历,“……真的耶。”
真怀疑这家伙是未老先衰?前几天还哭死哭活地跑来这里告诉他小源出差两个星期,留他
一个人不知该怎么办,怎么现在全忘了一干二净了?真该直接推他去神外,用开颅器看看
他那个熊脑袋里头是放了浆糊还是小玉西瓜,不然怎么会不懂把行事历打开来确认就直接
杀进医院来?
“啊?真的是这样吗!”
还用一脸无辜的样子看他?
“你给我滚!”
他绝不承认,梦中那个为了这个死家伙而努力学唱歌学英文的孩子就是他,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