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长安北城横门望去,平直广阔的横桥大道远方,扬起一团黄尘,黄尘愈是接近,愈能清
楚见着扬起黄尘的两匹快马,守于桥头的卫兵先是抬手眺望,后是制止马匹硬闯。
骑士堪堪稳住躁动的马儿,其中一人示出玺绶,卫兵连忙躬身行礼,让开身,不过原本显
得行色匆匆的两人,却因长安城就在眼前缓下脚步。
后头几名骑从也跟了上来,听从刘衎的指示先行一步。
刘衎下马,将马交给骑从。刘衡微愣,跟着下马。他俩行于道旁,与熙来攘往的人车交错
而过,身上各自携带的香气不只与灰尘和庶人们的汗味,亦与桥下流淌而过渭水的水气无
法融合。
“三哥?”刘衡不解轻唤。
“此时柳相一家在甘泉宫,一时半刻也追不上来,况且舒洵不是要替我们拖时间吗?”刘
衎见小弟一头雾水的模样,笑着解释:“徐徐图之便是。”
刘衡闻言颔首,却知刘衎下马行走不只为徐徐图之。“三哥直言便是。”
刘衎挽袖,手背后,冠带飘飘,“柳相的举措与舒洵代天公的传言有关吗?”
他的声音不大,几乎淹没于穿杂的人车之间,夕阳残照,映得渭水河面波光潋灩,合该留
有残暖,刘衡却有若浸淫于渭水中。
“应是无关。不过小弟亦未与舒洵谈过内容,”刘衡微扬唇角,掩去眼底的讽然,“盖是
唯父亲能闻问。”
“左相这一著,不只教他二人为难,你今后日子只怕更不好过。”刘衎提醒。
丞相权威大不如前,却仍为百官之首,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柳世则一动,朝中不论是何
立场的朝臣们难免跟着地动天摇。可刘衡根基不稳,毫无建树,只怕柳相此举是竹篮打水
两头空,却不知他干冒风险的基础是否是柳舒洵,或者--是天命。
“三哥这话可千万别入未来丈人耳里。”两人相视而笑,刘衡清清喉咙,不无遗憾地说:
“世伯早些时候表明立场,也许小弟便能借机上书自清请就封国,如今请就封国于小弟而
言已是天边云汉,遥不可及。”
刘衎略一思索后,提点,“为友两肋插刀之举,须得适可而止。”
横门内停著刘衎的马车。
刘衡停步,望着横门内那因收市显得有些冷清的东西市,再望刘衎于前等候的身影,须臾
方直接了当的宣告:“他不仅是友。”
刘衎一顿,讶望小弟的侧颜,因他首次坦率直言而无法直视,久久方问:“你……当真?
”
刘衡展颜而笑,“小弟已将真心剖在三哥面前。”
刘衎不由回首遥望甘泉宫的方向,转首迎上刘衡沉静无波的眼眸,终是一哂,叹道:“这
可怎生是好?”
刘衡可是终生不得离封国的皇子,柳舒洵已一脚踏入宫闱,两人注定天各一方,非但如此
,还不能多所往来,再多真心实意,不过枉然。
两人走近马车,即有随从扶两人上车,一上车,刘衡不待刘衎再问,便苦笑道出不敢于柳
舒洵面前倾诉的话:
“若他不肯就我,那么由我就他便是。小弟反复思量,最后只得出这么个结果。”
他明白柳舒洵将天公预言看得多重。可以说,所有行止全由此发想。但柳舒洵不够了解刘
康,方士身份只会离丹书铁券愈远,开国以来领到丹书铁券的又有哪个好下场?他又怎忍
心柳舒洵苦心付诸流水,连命也失去?
要他待在封国眼睁睁看柳舒洵自取灭亡,他做不到。
“你才入宫两年,若避锋芒,尽力求存,日后许能就封国安享终生。”刘衎一听便知刘衡
打算,暗示刘衡身为皇族,尤其是一个毫无根基的皇族,只为陪伴至交好友便投身皇位争
夺,不啻是飞蛾扑火之举。“你此时出头,父亲会怎么想?朝中内外会怎么想?”
更重要的是,若刘衡幸运上位,天下人会怎么想?
天子受命于天。
名正则言顺。
天命所趋抑或方术改命仅一线之隔,后世史书的载记,一则天一则地。假使刘衡与柳舒洵
的牵系秘密无人知晓便罢,问题是他二人交好众所皆知,刘衡尚未动作,便已有他利用柳
舒洵的言论,若他真加入混战,不知还要传得多难听。
“若是柳二姊,您还能如此自矜身份吗?”刘衡不轻不重的问话教刘衎哑口无言。
“不能。”好一会儿,刘衎方坦承心迹,“可我俩情况不同,自不能相提并论。”
一样的。没什么不同。刘衡暗道。
“为兄已是远离皇位之人,只盼娶得美娇娘请就封国,向父亲争取游历天下,此生足矣。
”
“恕小弟直言,父亲本来最理想的太子人选便是三哥您,即便您无意,父亲也不可能轻易
放手。”刘衡语间不无责备刘衎脱逃之举,“若您有意,太子之位根本唾手可得,您却一
心相远。太子之争加遽,未尝不是因您在其中推波助澜。”
入宫不过两年,已足以教他看清刘康真正属意的太子人选,否则同样是皇子,何以唯有刘
衎事无钜细皆得刘康垂询,廷议时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此殊幸。即便是皇后抱养的二哥,亦
不过放了些军权,看似爱护,实则大权仍握于刘康手中;跟在刘衎身边的虽是些待诏,却
个个都是出采人物,颇有小朝廷的意味。
刘衎时时缺席,常常推却,老是于错误的时机说出错误的建议,也不见刘康懊恼发怒,两
父子仿佛正进行一场默然无声的对峙,谁先认输犹未可知。刘衡都看明白,其余两位兄弟
自是不可能不明白,仍拼死搏斗,不过是一口气,不过是不甘心。
而刘康,自是乐见其成。甚至有意无意更加疼爱刘衎,为的便是坐观龙虎斗。
刘衡并非真认为自己受命于天当得了皇帝,且不论他排行最小,势单力薄,光论他流有一
半冯氏的血,刘康便不可能让他坐上那位置。
当然,向刘衎表白真心,不过是希望能鼓动他心生争位之意。
如此,柳舒潾便为未来皇后,柳家的荣华显贵指日可待,他还能向刘衎讨得柳舒洵同就封
国。
柳舒洵预见的未来也会不攻自破,他说的那些什么鬼天命预言便全成一江东流春水。
“是。”刘衎坦承,“可父亲是我朝除高祖外第一个敢主动出击匈奴且成功的帝王。”他
叹口气,“有这种能让‘漠南从此无王庭’的父亲,做儿子的要干些什么才能入他眼?我
自认干不出不世之功,足以加载史书的功业。”
像是看出刘衡未出口的疑惑,刘衎笑道:“以前父亲曾指派我替他探访淮南王,淮南王名
义是王,实权却是落在国相手中。国相还是父亲指派的。
“那时我真吓到了,原来刘姓皇族,如果不当皇帝,下场便是被监视一生。回宫后我还努
力跟二哥、老四争过,那时父亲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皇位会是我的。
“有天早朝,有个祖父时期的老臣,劝父亲早日选太子,以安国邦,不可违高祖立下的祖
制。父亲回他:‘朕都还没死,你们这些老臣这么早逼朕选太子,是想朕早死好扶持太子
吗?’
“那老臣被逼问得满脸通红,最后撞柱明志。这一撞不小心撞死,尸体被拖出去时地板上
还有血痕。那时我看到父亲在冷笑,朝臣们无一不惊恐……”
“其实,太子也非为兄当不可。”刘衎一顿,近乎呢喃无声,道出大逆不道的话:“父亲
,终究与赢政无二致。”
刘康压根儿没打算让他任何一个儿子继承皇位,他一直认为他能求得长生不老药。抓刘衎
出头不过是因为他看起来还顺眼,母族也算乖巧安份,用他当做试金石,让儿子们为了那
个他根本不会给的位置争得你死我活。
惫懒怠惰。是刘衎对刘康的消极反抗。
听出刘衎言外之意的刘衡心下怵然。
“难道没有第三个选择吗?”心思几番流转间,刘衡终只是挑了这早知答案的问题。
“你姓刘,是皇子。如果你是淮南王的儿子指不定还有别的活路。”刘衎温和的打碎刘衡
话里不自觉的冀望。“你这一头热,失的可能是你的命,他却不见得感激你,还可能因此
相远别离。”
刘衡怔愣,默然无语。
“若你真上位,真实现他心中所愿,反过来想,不正是把你心中所愿推得更远吗?”
他知道。
他知道事态发展至此,不管怎么做柳舒洵与他再无一丝可能。
成功。他们无法相守终生,他势必得向朝堂世家妥协纳后宫。
失败。他们天各一方,余生再不得相见。
这些后果柳舒洵在打算以方士之名进宫时,肯定完全没想过。
他说他想保全柳氏,想保全他,却不知他的一意孤行正一步步将他推向悬崖,置他于死地
,而他,也是个饮鸩自乐的傻子,竟甘之如饴。
“你们终究是执其两端的人,”刘衎搭上他的肩,见他抬手掩眼,再放下时掩不去发红的
眼,规劝:“待你就封国,若有幸,还能向父亲请求让他时不时至楚国看看你。”
否则,当柳舒洵站上风头浪尖,成为众之矢的,甚或不幸逝去时,刘衡会承受不住。若柳
舒洵也同刘衡一般心思倒罢,可惜柳舒洵显然只拿刘衡当把臂兄弟。
虽然柳舒洵是他未来的小舅子,可刘衡是他的兄弟,见他痛苦,他亦不好过。
他不由感叹他们刘家是欠了柳家什么债,怎会长幼皆沦陷于柳家人之手。他与二哥倒罢,
刘衡根本是掏心掏肺,还未必能拥有。
刘衎意在言外的暗示刘衡很清楚。他微敛眼眸,盯着掌心一直握著的雀栖梧桐章,咬紧牙
关,不敢问出那简单无比的自问: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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