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伶叶和相丹离开了千华梦地,一路上重峦叠嶂,云烟缭绕,两人凝聚真气,并肩御剑飞行
,在半空风驰电掣了两个时辰,脚下风景秀丽,间或能望见些炊烟人家。
相丹时不时侧过脸去看伶叶一眼,蓦地见伶叶一抬眸,两人视线交错,无声对望了好半晌
,伶叶才弯起一双笑眼,耳根微红,展颜一笑如春风拂面,暖得人心上微醺。
“怎么了?”他正想抬手去拉拉相丹衣袖,忽地瞥见脚下什么似的“咦”了一声,飞剑趋
缓。
相丹随着他止住速度,见伶叶向下遥遥一指微笑道:“没想到不知不觉竟是到了此处。相
丹,此处是我以往修练成仙前的真身所在,后来虽然离开了,替师傅下人界来时也常取道
于此。这个时节风景正好,你可愿和我下去看看?”
相丹见他兴致勃勃的模样,不忍心拂了他的意,便点点头同意道:“难得来此,这就走吧
。”
两人收了飞剑,落在一片平地之上,春草青青,点缀著一簇簇星星点点的姹紫嫣红。虽是
飘着一点细雨,云翳耷拉下来垄罩着四野,却仍是春意正融的光景,远眺可见河流两岸皆
栽了一排的杨柳,树荫深浓,直低垂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伶叶见了这光景,喜上眉梢,一面在前头领路,一面兴高采烈地拉着相丹说些他先前来此
处的所见所闻。相丹见他这模样,不由得温言问道:“你在千华梦地见过的奇花异卉多不
胜数,怎么来到人界反倒像是此处才是仙境奇景了?”
伶叶腼腆地笑了一下:“毕竟是我从前修行之所,即便成仙之后也一直惦记着这里,总是
觉得亲切得很。”他又往前几步,朝相丹续道:“我带你去看看我先前真身所在吧,那里
有个村庄,邻近一户人家善心善行,还种得一手好花,我三年前曾在那借住一宿。”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不多时便接近河岸。此处霪雨霏霏,烟波浩渺,放眼望去竟有些不太
真切。相丹再踏出几步便不禁皱眉,此处确如伶叶所言,景色极好,然而却是宁静得过分
了。
眼下已是晌午时候,他们分明已行经几户人家,四周却始终寂静无声,路上空无一人,只
有水流潺潺之声,一点日光穿透树荫洒下,清幽之中带着几分诡异。相丹心中一凛,连忙
回过头去看伶叶,谁知伶叶仍是那副神色自若的模样,竟似是未察觉到半点不对劲。
相丹心下尚在思忖该不该出声提醒,亦或暂不打草惊蛇,岂料就这一弹指的时间,变故横
生,西南侧遽然传出一阵凄厉的哭号,一声高过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两人对看一眼,心下皆预感此事不寻常,伶叶急急辨明了那惨叫方位,快步找到一间屋舍
前,上前扣了好几下门环,好半会才有人来应门。
是名佝偻瘦弱的老人,那扇门“咿呀”一声向外开了点缝,那干枯的老脸才出现在门后。
老人自门缝向外觑了伶叶一眼,冷不防惊恐异常地瞪大双眼,话都未说上半句便急匆匆地
要将门关上。伶叶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还怔怔地站在原地,原本站在他身后的相丹已
一个箭步上前,按住那扇尚未来得及掩上的门板使劲一推,木门承受不住他的力道,登时
裂开了一条缝来。
“是魔。”相丹冷声道,一面大步迈入了屋舍,里头弥漫着艾草和花卉薰香的气味,却仍
掩不住那股隐隐约约的魔气,一再挑动着相丹对魔类极尽敏感的神经。“伶叶,你先前来
此时没注意到么?”
伶叶呐呐然望着他,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大手掐住似地发不出声音。他想告诉相丹这点魔
气自己尚能分辨,只是上一回他来此处时分明没有半点魔气……是因为近来人间魔类流窜
,被浊气所染而入了魔么?
此时房内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伶叶眉头一凝便想去查看,未料那蜷缩在角落的
老人忽然嘶吼著扑了过来,相丹冷哼了声,手上法诀一捏,那老人立时向后飞了出去,砰
地一声撞在桌脚,双手被一道无形白光勒住了钉在地上。
伶叶已无暇他顾,连忙去寻那惨叫源头,最后在卧榻上发现了一名少妇模样的女子,双目
发红,似是承受着极度的痛楚,双手被缚在床头,癫狂般不断抽搐尖叫。哪怕这女子面容
扭曲得骇人,伶叶仍是认得的,这正是三年前好心留自己一宿的林氏,当时她分明气息温
柔和煦,哪有半分魔气?
--何为魔?何为仙?你可是都想清楚了?
当日天神帝台的质疑忽地在耳边响起,伶叶思绪纷乱,喉头一梗,心急如焚地欲到卧榻前
查看那女子的状况,谁知却猛地被相丹一手拦住,喝道:“伶叶,别过去!这女子被浊气
入侵甚深,随时要入魔了!”
“相丹!”如此明显的征兆摆在眼前,伶叶又何尝不知?然而他却不肯死心,使劲一挣,
又来到榻前,眼神中流露出无限悲伤与倔降,哑声恳求道:“我能救她的!相丹,你让我
救她好不好?我不能看她这个样子……我能救她的……”
相丹不忍看他如此,终是扭头退到了一边。
伶叶试探性地出手碰了那女子一下,那女子便仿佛被火烧灼似地高声尖叫起来,伶叶知是
自己清气过盛,伤得她痛苦不堪,缩回手在那女子耳边问道:“大姐,妳听得见我说话么
?”
那女子罔若未闻,仍兀自吼叫颤抖著。伶叶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又伸手探向她百会穴
处。
这一回女子却无反抗,只是“啊啊”地叫了两声,四肢瘫软下去。
相丹见伶叶一手渡气给她,另一手逐渐有丝丝缕缕的污浊黑气散出,心中猛然一惊,知晓
伶叶是拼着让浊气入体的危险,以自己真身非清非浊的自然木气去引导那女子浊气排出体
外,此法尽管可行,却对伶叶已修成的仙体大有危害--遑论伶叶不久前才在鬼门关前走
过一遭,内伤初愈。相丹见状,立时想上前阻止,却又生怕打断伶叶运气,反受其害,只
得在一旁沉着脸站着。
伶叶一面运气,一面感觉到那女子体内气息空空荡荡,自己的木气像是进入了无尽深渊,
怎么也不够将浊气尽数引出,他心中一急,按在那女子穴道上的手上竟显出柳树纹路来,
再一眨眼,那只手已化为柳木枝干。那女子骤然又一声拔高的嘶吼声,伶叶暗道不好,霎
时收手,知道是自己真身精气不足,情急之下不自觉用上了仙气,他心乱如麻,正想调息
再来,却忽然有只手搭到了他左肩上来。
“伶叶,够了。”相丹沉声道。
他从前分明一直觉得这人身上温暖,此刻肩胛处却似涌上一阵凉意,冰冷彻骨,迅速地蔓
延至四肢百骸,令伶叶不由得手一抖。他声音不稳地哀求道:“相丹,我求求你……”
“此人原本就是凡俗之身,体内无甚清气,如今浊气入侵已深,你既无法助其尽数排出,
再催真气也无异加深她的痛楚罢了。伶叶,你退开些罢。”
伶叶发自内心地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惊慌,甚至不敢回过头去与他对视,他颤声问
道:“相丹,你要做什么?”
相丹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凝视着他,一手握在腰间的诛邪佩剑上,一手去探伶叶肩颈上的
经脉想助他调息。然而伶叶不一会便面色悽怆地避开他的碰触,声音喑哑地道:“……我
知道了,我去外头等你。”
邪魔当诛,除魔务尽。炽仙军的准则如此曲直分明,令人自叹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