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1941-1945》
在那一段时间里,没有太多名字真正具有意义,姓氏,名字,不
过是一连串字母的排列组合,缀有国籍、职业、人种,这才是人的指
称,就连人的本身也失去了个体的颜色,无论他们本来有什么样的眼
睛,湛蓝的,墨黑的,祖母绿,大地一般深沉的褐色,河流一般清澈
的蓝色,都仿佛被雨水冲刷,残留的是死气沉沉的泥泞,混浊不堪的
灵魂窗口投射内在的荒芜,全像是油漆掉落的斑驳墙壁。大多时候,
名字失去了意义,我与人群擦身而过,仿佛手指淘过细沙,只有少数
留下痕迹,绝大多数被我洗去了,刻意的,就如同远离海滩后我们总
是迫不及待摆脱沾黏的沙粒,只有少数的名字具有意义,比如说,奥
利佛,比如说,托比,还有,比如说,戈德斯坦,比如说,娜塔莉、
艾德格和卡特琳娜。
戈德斯坦,我总能闭着眼睛描绘他的模样,那不困难,信手涂鸦
的孩童或者长年执笔的漫画家,只要他们的手指能听使唤,皆能描绘
他的模样。描绘戈德斯坦的模样,你得依次画出六个圆圈不相交的圆
圈,首先,是最大的,一个不甚完美,稍具棱角的圆,在那之中,圈
出两个扁平圆圈,完成戈德斯坦那对不对称的圆眼,在那之外,更大
的两个圆圈出对称的眼镜,而在这之下与之相切的,是正中央饱满的
鼻头,到此,戈德斯坦的模样已经完成了九成,剩下最难的部分,剩
下的两个圆圈,存在于戈德斯坦眼中,两圈耐人寻味、难以捉摸的小
光点。在疗养院的那一段时间,我的主治医师主持一种实验疗法,我
得到一张纸和一支笔,在他的引导下,颤巍巍地在一片空白中摸索。
画点什么吧。带着金边眼镜的医师使我想起戈德斯坦。在我笔下,他
被切割成无数的圆圈,没有一个圆圈令我满意,戈德斯坦的模样,那
一个个圆圈,那必须包含于一个巨大的正圆形,属于他的面容,仿佛
一个大圆满。然而,人的一生中又有几个圆满?
无论我的主治医师如何尝试,我的思绪总是在此停顿,戈德斯坦
的模样被不经意留了下来。
我的主治医师使我想起戈德斯坦,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类似的
情境下,在医院里,病床上。
严格来说,我并未见到他,只是听见他的声音。
可怜的人。
我听见一道声音。
你就快要死了。
我以为声音存在于我的意识,但那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很抱歉我必须这么说,那道声音说:但是,也许那样好一些。
比起其他人,你已足够幸运。他们当中有的人比你年轻许多,有
的人或许只有你们一半岁数,挪,你可算是个幸运的年轻人了,阿,
或许他们更幸运些……
我不知道我的处境,声音只是存在于脑海中。
也许数个小时,也许数个日夜,他的声音有时在我的意识间游荡,
短暂地停留。
勇敢的人。他通常以此为开场白。
你又撑过了一天。
好多天过去了……更加顽强……生命力……
然后断断续续,每一句话总是会突然泄了气,到了中途便消失,
逸散无踪,直到最后一句话清晰地传进耳中
和死神角力只是延长痛苦。他总是以此做结。
有那么几次,我短暂地睁开眼,从摇晃的天花板明白自己的处境,
短暂地清醒时刻,天花板在旋转,晕黄色的灯泡仿佛漩涡,虫子在眼
底打着转,我的意识很快地被黄澄澄的发光体融化,游离于躯壳之外,
唯一与外界连通的是声音,除此之外,意识,只有意识如同戈德斯坦
一般存在于同样的空间中,那里还有其他声音。
玛莲娜、我的玛莲娜,
上帝啊……
安德鲁,我很抱歉,请原谅我……
艾琳、艾琳,
水,
我的小马丁……
呼喊和呻吟交错,大部分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别的声音递补上
,音量从未减少。
不可思议。
当我睁开眼,戈德斯坦就在那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两圈小
光点,然后便是他的面容,就如同纸上描绘的那般,ㄧ圈不可思议的
圆满。
“不可思议,”他看着我,小光圈闪闪烁烁。“无数的凡夫俗子
自不量力地与死神角力,这样的戏码天天在我眼前上演,他们最终都
都成了槁木死灰。”
“但是你,”小光圈在我的脸上飘移,“你一天一天红润起来
了。”他的小光圈闪闪烁烁,我的视线停留在他的白袍和胸前的黄星。
“奇蹟。”他做此结论,转身离去。
随着我清醒的时候变长,我也更常见到戈德斯坦,他总是在接近
中午的时刻,和晚饭前出现,如果下午我仍旧保持清醒,有时候也能
看见他。除了戈德斯坦,还有一个护士──我认为她是护士──虽然
她做的只有不断地记录──体温,脉搏,心跳,我们吃下去的,排出
来的,喝下去的,吐出来的,还有,移动病床,她总是将人推离房间,
然后病床总是空空而返;她的身材高大,与戈德斯坦相反,棱角布满
她的面孔,她的轮廓由一道道僵硬的线条组成,眼周浮肿有如死尸,
近乎发白的金发与黯淡的瞳孔了无生气,像是一具巨大的僵尸,我由
她的口中得知戈德斯坦的名字,但是她从不与我们交谈。每当有人被
推走,那一天剩余的时间戈德斯坦便不会出现。
戈德斯坦,有时我在半夜也会见到他。我总能认出戈德斯坦的脚
步声,随着脚步声而来的,还有其他东西,多半是水,一口份量面包,
火腿,拇指大的奶油,或者是一杯牛奶。
他总是神秘兮兮,闪烁著那对小光圈,“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你
瞧瞧──”然后压低声音说话,“是咖啡,真正的咖啡。”
“喝下去,多喝点,是真正的咖啡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张
手帕,那里有两块巴掌大小的面包,“当然囉,都是被禁止的,但是,
奇蹟需要另眼相看。”他眨了眨眼。
“这是你的。”
他递给我一块面包,收起另一块。
“是的,”面对我的目光,他眨眨眼,“还有另一个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