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士摇摇晃晃,弗朗克跌跌撞撞地走向最接近司机的位置坐下,
行李就搁在地上。他打开信一字一句地读:
亲爱的弗朗克:
很抱歉,我必须以这样方式与你告别。我猜你已经知
道了。前线战况日益激烈,我即将前往前线,归期未定。
你的脑海中可能正从过往的一切寻找蛛丝马迹,那只是徒
劳,这些事在更早以前就决定了,远比你能想到的、甚至
是我得到消息的时间更早。
请你原谅我不告而别。这段时间我再次经历了梦一般
的时光,在同样的地方,很久以前,我几乎忘了自己曾经
那么快乐。我做不到让你目送我远去。
作为你的朋友,一个曾经和你一般年轻、天真的过来
人,我想说的是:收起你的感情,你很年轻,通往未来的
路途上必定还有另一个值得的人,或许现在你会感到痛苦,
往后你必定会理解。
信很简短,弗朗克一次又一次地读,越读越快,越读越快,最后
信纸在他手中浸成湿湿软软的一束。他重新摊开信纸,又读了一次。
车轮在铁轨上跳动朝着斯图加特疾驶而去,快一些,他不断祈祷火车
再快一些,每驶过一座似曾相识的农舍、湖泊、池塘、有烟囱的小屋,
他就增加了一份信心:这间屋子我见过,快了,快到了,接着又是另
一批似曾相识的农舍、湖泊、池塘、小屋。他一直没见到那只拥有乳
牛般块状斑点的马。
当他走出车站时天已经黑,接近宵禁的时间街道上只有班次稀少
的巴士和电车行驶。弗朗克跳上路面电车,坐立难安,脚不停抖动,
数着一个又一个的站牌,距离目的,还没停车他已经站起身快步走到
门前,非惯用手拎着的行李摇摇晃晃撞到了其他乘客的脚,他忙不迭
地说了几句抱歉,头也不回地跳下车。
他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快步前进,再快、再快──无法走得更快了,
周遭一切在黑暗中只剩模糊的影子。埃尔温,他快步走着,埃尔温。
当记忆中的屋子就机出现不远处,他拔腿全力奔跑,喘着气,按
下门铃。
──埃尔温,开门。他在心里默念。几分钟过去,迟迟无人应门。
“费雪先生、费雪太太──”他喊著:“有人在吗?有人在吗?”
仍旧无人应门。弗朗克焦急地站在原地,左顾右盼,扫过一扇窗,
瞥眼间、窗帘无意间飘起一角,轻轻晃动,又归于沉默。
他跳起来大力拍门,“埃尔温、埃尔温,”他拍著门,喊:“埃
尔温,你在里面对不对?”
“埃尔温。让我进去。”
“我知道你在里面──”
“埃尔温,请你让我进去,我看见你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我不会放弃,我会站在这里等到你开门为止,我就站在这里,埃尔温
──”弗朗克贴著门板,朝似有若无的缝隙说话:“埃尔温,我读了
信,我读了好几次,我完全不能接受,这根本不公平,‘或许现在你
会感到痛苦,往后你必定会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往后是多久以
后?当我再也见不到你的时候吗?我又应该理解什么?理解你为什么
背弃我吗?对,你背弃我──”
他大喊著:“当你不告而别,当我奔赴前线的时候,我拥有的只
有那一封信,埃尔温,你听见了吗?埃尔温──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
──转身离去──请你亲口告诉我,埃尔温──”弗朗克的声音哽咽,
用力拍著门,眼看里头仍旧毫无动静,终于他克制不住眼泪,蜷缩在
门边嚎啕大哭起来。
“这不公平,你连信都让别人转交给我……为什么把信交给托比?
难道我们不能面对面、好好地告别吗?信里写着你为我着想,实际上
你根本没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埃尔温,准备上前
线的不只是你,我很快就要被征召了,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
“埃尔温,我还在这里啊,为什么写信呢?为什么不见我,我还
没去前线,你也是,我们还有时间不是吗,我们明明还有时间……”
他呜呜地哭着,哭了很久以后,才发觉身后紧闭的门扉无声地开
了一条缝。
弗朗克拼命抹着眼泪,鼻子仍旧不听使唤地抽咽,在伸手不见五
指的黑暗中,另一个人领着他走进屋子,丢脸毙了──弗朗克用力抹
著脸,用袖口猛擦鼻水,希望埃尔温现在别开灯,等会儿也别开灯。
他们默默无语地来到房门前,门后透出的光亮令弗朗克不由得迟
疑,直到弗朗克适应眼前的黑暗,他们站在一座窗前,夜色透过窗,
整洁的床铺和他脚边的灰尘都染上冰凉的灰白色,几道影子──他看
见地上的影子叠在一起──交融、紧密地贴合,没有一丝缝隙,一瞬
间他的胸口灼热,几乎换不过气来。
他仍旧不敢望向埃尔温,低着头,眼角余光盯着脚边的影子,动也
不动,良久,仿佛那里正秘密地生出一朵花。
终于他抬起头,即使他仍旧没有勇气看对方的眼睛,略过了视线,
他凑向埃尔温,鼻端是湿润的气味,舌尖尝到了那股咸味,冰凉的脸
颊和唇边的呼吸都贴合了,温度和频率很快变得一致,当他们就著彼
此的唇撕咬的时候,影子和以外的事物瞬间爆裂有如燎原之火,顷刻
融为一体,全数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