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你还好吗。
跟平常一般人遇见时“你好吗”的问候不同,有种一直默默注视著的关切在内。
这种老朋友般的问候方式出现在他们之间,本来应该很奇怪,可是齐誩却不觉得违和
。
或许是因为车祸时的那种椎心之痛的记忆还在,加上这几天情绪压抑,看见一个相对
陌生的人这样问候,他反而感到一丝温暖。
暖得嘴角的生硬微微融化,不自觉抬起来,露出一点笑意。
“我还好,谢谢你。”
这么一边呢喃,一边努力用手指一个个戳键盘,像初学打字的小孩子那样敲出句子来
。由于担心自己回复太慢,齐誩还匆匆补充一句“对不起,手现在打字不方便,回复慢了
请见谅”在后面。
正要发送,忽然又想了想,再附上一个自己的标志性表情。
不问归期:我还好,谢谢你。对不起,手现在打字不方便,回复慢了请见谅。^_^
齐誩这两句话敲了将近两分钟,中途由于敲错字还时不时倒回去删除重来,等最后发
出去已经是三分钟以后了。
对方半天没反应。
齐誩看着只有两句对话的聊天视窗发呆,光标在讯息方块里单调地一闪一闪,仿佛在
计算语言空白期的时间。他长出一口气,松懈似地靠在椅背上,不知自己是放松还是失落
。按照他这样的打字速度,估计换了谁也不会有兴致继续聊天吧。
何况他从傀儡口中听说的雁北向,是一个从来不回复QQ聊天的人。
这时候,视窗突然晃了晃,形状变了。
右边辟出一个新视窗,视窗中间出现一个绿色的、震动的话筒。
与此同时,系统中传出拨通电话号码之后那种“嘟──嘟──嘟──”的声音。
不是吧……
齐誩震惊得睁大眼睛,第一反应就是“雁北向被盗号了”。
不但会添加好友,主动问候,现在还发出语音聊天的请求?绝对是被盗号了。
尽管自己反反复复默念著“被盗号了被盗号了”,手心还是紧张得出了一层虚汗,连
忙站起身,手忙脚乱地寻找耳机。
屋外已经日落,屋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光线昏暗,他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接头
插对位置,戴上耳机的时候更是费了不少功夫,好容易才准备就绪。
视窗内的绿色话筒很有耐心地一直震,一直响,等他接通已经过了差不多五十秒。
“喂?”齐誩声音微微带喘。
耳机其实没有完全戴好,还有点歪。麦克风位置靠得太近,他此时急促的呼吸应该是
喷麦了,只见代表音量的绿色格子被塞得满满的,他连忙低头调试。
“是我。”
齐誩调试麦克风的手顿了一下。
事实证明雁北向并没有被盗号,因为耳机里忽然响起的声音是他熟悉的。
虽然对本人还比较陌生,但是录音听过无数遍,声音非常非常熟悉。低沉,端正,有
一种莫名令人屏住呼吸静静聆听的安心感。
“你还好吗?”
同样的话用声音重复一次,耳朵被耳机覆蓋的地方焐得暖暖的,内心也是。
“我还好,谢谢你。”齐誩也重复一次自己的回话。可是一旦出声,字里行间因为感
动而产生的细微颤抖就掩盖不住了──希望对方没有注意到。
“你说你的手打字不方便,”那个人沉默片刻,低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齐誩讪讪然笑了两声,决定轻描淡写,“说来话长,其实就是前段时间
出差回来的路上出车祸了,受了点伤,左手行动不方便。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一次对方的沉默更深更长。
齐誩不知道自己还应该说什么,只好跟着沉默,盯着音量格子在最低处轻轻闪动。
“什么样的伤?”雁北向的声音似乎比之前更低沉些。
“一般性骨折。”齐誩没想到他会追问,愣了愣,拣了一个模糊的定义交上答卷。其
实他对意外伤害造成的骨折不熟,不过既然手术很成功,他姑且认为是轻伤吧。
“你记得骨折的具体位置吗?”居然……还继续往下问。
齐誩惟有在脑内苦苦搜索了一下医生那天跟他叽哩呱啦讲的一大串医学术语,良久,
终于不太确定地说出自己受伤的位置:“呃,说是什么……尺骨和桡骨双骨折吧。是不是
叫这名字我记不清了。”
说完不好意思地笑笑。
雁北向却没有笑,只是低声重复道:“尺骨和桡骨……双骨折。”
齐誩忙道:“没关系,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上了钢板打了石膏,术后恢复也不错。医
生说没有发现移位,所以我可以提前出院。抱歉,今天回到家里才刚刚登上QQ通过验证,
耽搁了一段时间。”
虽然他不知道雁北向是什么时候发出验证申请的,但是客套话总要说。
雁北向这时候却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因为这样,你才一直没有回复吗?”
回复?
回复什么?齐誩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茫然地张开嘴,却无迹可寻。
似乎察觉到他的困惑,雁北向在麦克风后面微微吸一口气,暂停片刻,补充道:“剧
帖,我说剧帖。”
原来是说《陷阱》第一期的剧帖。齐誩恍然,歉意式地笑着:“因为打字不方便,而
且帖子还没看,我打算有时间再慢慢码一段长回复。”
说到这里,齐誩隐隐约约意识到雁北向的话有哪里不对。如果他说自己没有在剧帖里
回复,那么他肯定是看过了剧帖的,师妹曾经说过她在剧帖里替自己辩护,难道雁北向当
时没看见自己出车祸的消息?
既然看见了,为什么还要问答案那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齐誩总觉得他一开始的时候问的是别的事,并非剧帖。但具体是什么他毫无头绪。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不过,这样的沉默没有尴尬的感觉,很自然,不会给人带来压迫感。
仿佛两个非常默契的老朋友在交谈过程中给对方留下一点小小的空间,像是休息,又
像是在享受这种知道有人陪伴,所以不必急着把话说完的感觉。
坐在台灯灯光铺洒出来的一片昏黄当中,齐誩甚至喜欢上这种无声的暂停,任由计时
一分一秒积攒。
比起他们第一次线上对话,雁北向的话已经明显多了许多,这是他所想像不到的。
“说到《陷阱》剧帖……”最初的紧张情绪过去后,齐誩已经可以比较轻松地开启话
题了,虽然这个话题其实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你,应该有听到最终版本的第一期吧?
”
“嗯。”雁北向果然听过。
“抱歉,最后公布的版本……不太一样。”比起他们对戏的时候,相差甚远。
“没关系。”对方似乎并没有预想中兴师问罪的打算。他这么平静的口吻,反而叫齐
誩的愧疚感加深了。
“我说抱歉,是因为觉得白白浪费了你两个小时的对戏时间,最后还不能──”
“没关系,”雁北向忽然开口轻轻截住他的话,“那天晚上的对戏过程很愉快,你是
一位实力派的CV。表演的时候很投入,让别人可以一起投入。”
齐誩的眼睑颤了颤,目不转睛盯着萤幕上“雁北向”三个字。
可惜左手裹着石膏,耳朵也被耳机覆蓋,不然他很想习惯性用左手捋一下发鬓,试试
那里的温度。
真不敢相信可以得到这种程度的肯定。
第一次听见对方亲口评价那个晚上的经历,而且用了“愉快”这个褒义词。
他说别人可以一起投入──那么,这个别人里面也包括他本人吗?
齐誩一直认为自己才是受到牵引的一方,被他贴近原著的演绎震撼到,被他语气里精
确的细节表达所惊艳,从而引发潜能,顺着雁北向塑造的人物形象做出反应,把相应的对
手戏效果表现出来。
现在,那个人告诉自己,他也有相同的感触。简直……难以置信。
“这其实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心存感激之余,齐誩不由微微失笑,在萤幕前弯起了
一对眼角。
凭良心讲,雁北向在演技方面比他出色多了。
可以得到敬佩的CV如此评价,齐誩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热乎乎的,胸口所有郁结的硬块
随之化为沙砾,一口风吹过去便散得无影无踪。
在这种情况下,他希望可以如实传达自己的想法。
齐誩清清嗓子,坐直身板,郑重地说出下面的话。
“雁北向大人,那天时间太短,道别太仓促,所以我一直没有来得及对你说──其实
我觉得你才是一位真正的实力派CV,那天晚上的对戏让我印象非常深刻,一直牢牢记着。
正式录制的时候,有些过不去的坎,导演指出缺点,我心里明明理解但是就是没办法配出
来。那时候……我会回想你念出来的台词,然后慢慢找对感觉。”
雁北向一言不发,静悄悄地在连线那端听着。
齐誩一口气说到这里,眼睛不由自主往下垂,仿佛对方的沉默给他带来了压力。即使
当面说这种话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还是坚持说完。
“有句话,我必须说,哪怕这样说会得罪不少人。现在正式出剧的版本里,我自认为
我们两个主役发挥还行,但不是原著里面的感觉。甚至可以说──脱离了原著,是另外一
个相同背景、不同人物的故事。相对的,和你对戏的那个版本更胜一筹……我个人,很喜
欢。”
真的,非常喜欢。
喜欢到一遍遍去复习,回味当时对戏畅快淋漓的张力,以及那种相辅相成的契合感。
“其实另一版里你也没有错。”雁北向低沉的声音轻轻响起,“我能听出来,你是在
调整自己,配合另一位主角。”
齐誩怔了怔,喉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涩而不苦。
“谢谢……”真心诚意的谢谢。只有体会过被人误解的无奈,才知道被人理解有多么
珍贵。
“需要说谢谢的人是我。”雁北向的语调里有一种恬淡的温柔,细细地流淌入内,“
谢谢你能说喜欢。”
有这么短暂的几秒钟,两个人都没有继续用语言交流。
齐誩却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有欣慰,有感动,还有更多。夸奖的话其实还可以说很多
,但他忽然觉得不必一一讲明,意思已经到了,没有遗憾。
这时,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是自己录返音的时候,不经意间代入雁北向的声音,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个人的事。
“啊,对了,说起来很奇怪,”齐誩半开玩笑地说,“你的声音有时候会让我想起现
实中我认识的一个人。”
耳机里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对方动了一下麦克风。
半晌,他听到雁北向轻轻问:“那个人,是你讨厌的人吗?”
齐誩愣了一下。
回过神的时候,他温和地笑了笑:“不,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我怎么可能
会讨厌呢?”
不可能讨厌。
不仅不讨厌,差一点还朝着相反方向发展。
幸好自己及时阻止了这种发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与其说我讨厌他,倒不如说我讨厌的是我自己。”齐誩苦笑,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
气。
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发闷的时候,会特别想把真心话宣泄出来。
和许多人一样,他在面对宁筱筱那样的亲友时真心话说不出口,反而是雁北向这样刚
刚认识不久的人可以让他坦然相告。
“为什么?”通话那端的男人这么问。
“因为我打扰了对方的生活,觉得很抱歉。”齐誩的声音变低。
为什么要展开这个话题呢……
明明不想再回忆的。
抑郁的感觉一点点漫上来,他有些后悔提起,正要说点别的事情草草带过,雁北向却
突然问:“我现在……会不会也打扰到你了?”
齐誩愣了一下,连忙笑道:“不会不会,有人能陪我说说话,我会很高兴。”
略顿,旧话重提:“能够有机会和你对戏,我也很高兴。”
这些话都是肺腑之言。
他原本都已经打算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独自一人消磨时间,在工作之余,靠配音和
流览网站度日。结果忽然出现这么一个人,听他念念叨叨说了这么些话,心里就出奇地舒
坦安宁。
哪怕提到不愿意提起的事,也没有想像中那么难受了──
“这样就可以吗?”雁北向用很轻的声音问道。
“什么?”齐誩有些茫然。
“说话,对戏。”那个人重复这两个词,低声再说一遍,“这样就可以吗?”
齐誩忽然意识到他指的不是今天这场意外开始的交谈,而是一种长期性的约定,震惊
之余手指一颤,险些不小心点下终止通话的按钮。
“呃……”
喉咙里乾乾的有些发疼,只能发出懵懂的一个单音。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而对方没有再说话,但齐誩知道他正在等自己答复。
讨厌吗?不讨厌。
困扰吗?不能说不困扰,可是,并非反感引起的困扰。
他只不过是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善意感到惊讶,感到不知所措,无从回报而已。
“谢谢你,如果有这种机会的话,我当然很高兴,”齐誩一边慢慢整理思绪,一边尝
试着轻松地笑出来,但是失败了,声音里全是克制与理性,“不过……”
──不过总有一天你会觉得很麻烦。
心声比声音更早地说出结论。
他苦笑着摇摇头,正打算婉拒这份好意,那个人却在他开口之前轻轻应了一句:“那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