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所以不存在
00.
他有时候会梦那个阴沉的下午,下不停的暴雨打在有些生锈的铁皮屋。他的手脚被胶
带綑的很不舒服,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忍不住掉眼泪。
明明他不想哭的,可是他听着外面的雷声、以及几个因为嗑药缺钱的青少年的不安咆
哮,他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一切都很好。
他猜想着他早已知道的结局会不会出现奇蹟,然而他知道,梅雨季节的天空很难得有
拨云见日的一天,正如他知道他家付不出五百万元的赎金;绑匪大概是知道他家人报警
了才会这么生气。
有时候他的梦就结束在那里,有时候他却会梦到被放弃了的他在泥泞中扭动着身躯,
然后差点被打滑的车子辗过,尽管后来他因此而得救,这却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好梦。
也有的时候,他会梦到那个男人对他摇下车窗的那一刻,或是在机场等待他的那一刻
,或是他们一起躺在旅馆的床上却从不相拥,或是他必须做的那一切肮脏的事情,又或
是再一次的自残之后,男人对着床上的他播放着他家人的影片——也可能是他们家的帐
户余额——告诉他他做的是一件再愚蠢不过的事情。
即使那些都已离他远去,直至今日他也会梦到他站在高高的台北101上,而梦里的他
却从未迈出脚步,他落不下,也就醒不过来。
而他不确定他将有没有梦醒的一天。
01.
时间是四月,对于没有考试压力的高一二生来说是什么月份都没有差别,但对高三生
来说就差多了。已经从大考中解脱的人在钟响之后纷纷投入篮球场的怀抱,尚在地狱中
的可怜考生则依然必须面对补习班或晚自习的残酷二选一。
身为早就有学校念的人之一,齐知予默默的踏上归途。
“齐知予!齐──知──予!”
被人用如此凄厉的声音呼唤,实在很难不停下脚步。齐知予百般不情愿的转过身,用
相当不耐的眼神看着阻碍他回家的友人。
“干嘛?”
“你那不爽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问你,为什么不去美国了?你明明忙申请忙了很久
啊!”张曜喘得要死,吐出成串的困惑不解。
“本来就没有要去,我申请好玩的。”
“你少来,开什么玩笑?你都拿到offer了,干嘛不去啊?”
张曜和齐知予从国小就是竹马竹马,虽然齐知予始终否认两人的亲密关系,但张曜一
直以齐知予最要好的朋友自居。对于这位个性不讨人喜欢的朋友,张曜久而久之也知道
要怎么跟他相处。
但是张曜从不敢说他了解齐知予在想什么,齐知予根本就是本世纪最大谜团。
齐知予很聪明,上课教的再难也不见他皱一下眉头,在九年一贯教育下他一直是全校
第一名,而且从来没有易主过,甚至来到人才济济的南海高中,他依然是榜单上的国王
,张曜和他同校三年,只看过一次齐知予掉出王位。
齐知予很没用,体育家政美术音乐举凡跟成绩单上重要学科无关的科目,他全部都不
在行;张曜每次看着齐知予严肃认真却总是做不好的落魄模样,就觉得一阵凄凉。
齐知予冷漠又不爱说话,但即使如此别人说话他还是有在听,连只跟他说过一次的事
情他都会放在心上,认识以来张曜收过无数次齐知予给他的贴布,因为他和他提过一次
天冷时他的旧伤就会酸痛。
齐知予懒惰也无欲无求,但即使如此他做事从来都是全力以赴,就像现在的他早就脱
离要为成绩烦恼的行列,他还是全班最认真听课的学生。
张曜认识齐知予这么久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人。尽管如此,他却也从来没
有放弃和后者当朋友。
“我家最近没什么钱。”齐知予还是淡淡的,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美国等我上大
学之后再说吧,如果申请得到奖学金,那就去交换一学期或一年也就够了,没必要特别
念一个学位。”
“你真的在跟我开玩笑吧!你哥哥不是也出国念书、你弟弟不是刚上那间贵死人的贵
族学校,你家怎么会没钱?而且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去的吗?”
“我哥哥都已经在国外了,长幼有序,所以现在我去不起;至于我弟弟,他是弟弟,
教育很重要,当然要给他最好的。”
大概是查觉到齐知予的语气比起以往的淡漠,更多了一点可惜倔强的味道,张曜皱了
皱眉头,“知予,你家……还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就那样。”
“你想谈谈吗?我什么都会听你说的。”
“你不是要打球?让你队友等不好吧。”齐知予看着张曜都已经换上了运动服,整个
人充满着要去挥洒汗水的青春洋溢。
和他灰白的、退色的剪影是那么的不一样。
张曜正要说些什么,身后一声“曜”打断了他的话。
“爸爸,你怎么会来?”张曜惊讶的看着他的父亲一身剪裁合宜的西装,浑身散发著
成熟中年男人的魅力,带着温柔的微笑朝他走来。
因为转过身,张曜没有看到齐知予沉下来的脸色。
张曜父亲贵为台湾百大企业总裁之一,名闻遐迩,但齐知予和所有张曜的同学一样,
都只以“张先生”称呼他。
“我来接你,还没下课吗?”张先生柔声说道,手搭上了张曜的肩膀,微微点头向齐
知予致意。
“我跟你说过我要打球的啊!”
“那是我忘记了,真可惜,我还已为今天可以一起回家的。”他语带遗憾的说。
张先生的工作很忙,大多数的时间都在旧金山或是美国的主要城市飞来飞去,就连亲
儿子张曜一年见到他的次数都少之又少。但是毫无疑问张先生是个疼儿子的好爸爸,举
凡张曜的重要场合他都会出席,也正是因为如此张曜的朋友对他并不陌生。
“我到七点,还是会回家吃饭的啦。”
“那我在家等你,想吃什么吗?”
“你要下厨吗?”张曜和他开玩笑──他从未看过自己父亲进厨房,家里的厨房就是
一个摆设。
“如果你明天不想上课想请假的话。”张先生也幽默的回应,“齐同学,你好。”
“你好。”
“齐同学是要回家吗?”
“……是的。”
“不介意的话,让我载你一乘吧,搭我的车快多了;再说了,你搭捷运还要转车,多
麻烦。”张先生温和的说,却不容许拒绝。
张曜也跟着加入劝说的行列,“知予,就搭我爸的车吧,你以前又不是没搭过。”
齐知予看了他一眼,终于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我们走吧。”张先生摸了摸儿子的头,“想到要吃什么的话,再打个电
话给我。”
“好。知予、明天见!”
“嗯,掰掰。”
齐知予沉默的和张先生走了,上车前两人都没有任何交谈,直到齐知予坐上副驾驶座
,张先生凑过头来吻他。
“别这样。”皱着眉,齐知予偏头闪开了。
“真有趣,你竟然会推开我。”张先生饶富兴味的说。
“你为什么要来?我说过我会去见你。”
“这个嘛……你可以当作是我想早点看到你、或是我想借机看看我儿子,你挑一个你
喜欢的说法吧。”
“或是你想羞辱我,看我惊慌失措。”
“我不否认这样也挺有意思的。”张先生换了档之后就把手放在齐知予的大腿上轻轻
摩梭,“跟曜相处,会觉得不自在吗?”
“没有差别。我和他当朋友,和我跟你有交易不冲突。”
“我很伤心你称呼我的们关系为交易。”张先生可怜的说,语气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齐知予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
02.
上个月齐知予父亲的公司面临了前所未有的财务危机,庞大的负债几乎让整间公司破
产,齐知予的父母为解决财政困难愁白了头,却还是筹不到足够的资金度过这次的难
关。
然后,张先生伸出了援手。
张先生和齐知予的父母有公事上的往来,彼此之间虽称不上多要好却不陌生,其中也
有齐知予和张曜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所以当张先生提出了愿意资助的提议时,齐知
予的父母又惊又喜。
然而,张先生不是没有条件。
“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齐知予这个孩子,如果说他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么这笔钱我
会花的更心甘情愿吧。”张先生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隐晦的说着人面畜牲的话语。
齐知予的父母震惊非常,不可置信怎么张先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当下就拒绝了。
这样卖儿子的行为做父母的没理由会同意,但是张先生也不是说给做父母听的,他的
眼睛一直看着的都是齐知予。
齐知予固然是不想鸟他,只是家里的困境摆在那里,父母的煎熬他也都看在眼中。而
齐知予的地位也一下变得很尴尬,他的父母不知道该怎么样面对他,因为一个残酷的事
实──他们需要钱,可是牺牲齐知予是不正确的。
齐知予应该怎么做?很多天下来,齐知予一直想着这件事。
于是,他做出了决定。
他找上了张先生,并开出了他的条件。
“我不会把我的一辈子卖给你,我可以陪你到我大学毕业,在我得到大学文凭之前,
我都是你的。”
“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要是你提早毕业的话,这样我很亏吧。”
“我会念医学院,所以你至少有七年的时间可以拥有我。”
“那,你认为你一年值多少钱呢?”
齐知予皱着眉头,很认真的思索这个问题。
“一百万吧……”
齐知予没有什么金钱概念,他物欲淡薄,对民生的琐事也不上心,就连现在他要为家
计卖身,他也不知道该开价多少对他父母才会足够。
张先生笑了出来,他朝齐知予伸出手。
齐知予迟疑了一下,却还是让张先生将他拥入怀中。
被人拥抱对他而言是个太陌生也难以言喻的感觉,但齐知予并不觉得讨厌。
“我愿意付你一年三百万。”
张先生的慷慨狠狠的吓到了齐知予,他愣愣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为什么?”
“我认为你有这个价值。”
“我没有,我一定会让你感到无趣。”他笃定的说,齐知予不是没有自觉,他知道他
是个无聊的人。
闻言张先生忍不住笑了,他笑的夸张,好一阵子停不下来。
“那这就是你要加油的部分了,要是我不开心,我随时都会改变决定。”终于笑够了
,张先生摸着他的手,亲暱却也残忍的缓缓说道。
齐知予显得更无措了,虽然依然面无表情,但他内心非常不安。
该怎么做、该怎么样让张先生满意,该怎么让他维持交易,该怎么才能做一个好的、
被包养的对象,他毫无头绪。
齐知予该怎么做。他很认真的想着这件事。
“我给你一个建议,做你自己就好了。”
“如果做我自己,我会忍不住朝你猫一拳。”齐知予看着愈来愈靠近的张先生的脸,
冷静的说。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并不讨厌这样。”
在两人以吻达成协议之后,张先生常常来找他,有时候他们聊天,聊的主题五花八门
,张先生毫无疑问是一个迷人的人,他懂得很多、对任何话题都多少谈的上一点,即使
对象是齐知予这样一个不爱说话的学术宅,张先生也能和他针对各式议题侃侃而谈。
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做爱。
他们第一天约会就上了床,张先生说反正可能发生的终究会发生,何必白费力气延迟
发生的时间。
齐知予宛如死鱼一般躺在床上,对他把莫非定律用在这里感到无言以对。
张先生的动作很温柔,对待他就好像他是个艺术品一样,所以对齐知予来说,第一次
的性经验并不是太好受,却也不是太糟糕。
总归一句的话,还是那句不讨厌。
事后,张先生摸著齐知予因为情动而绯红的脸颊,一口一口的亲吻着他稚嫩的肉体,
就好像他们是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你不排斥、却也不享受,我真不明白你。”他说,炙热的目
光紧紧的锁在齐知予身上,几乎令后者无法承受,“也许你可以展现更多的自己,对象
是我,你不需继续假装什么。”
“别白费力气了,我就是这个样子,你眼前看到的这个样子。”齐知予不想再看着那
双眼睛,终于撇过脑袋。
他当然知道他的定位,这只是一场交易,然而张先生一而再、再而三表现出对他兴致
盎然,这让他非常困扰。
他不是白痴,当然知道这是权力掌握者常玩的手段,他们喜欢看玩物沦陷,然后狠狠
嘲笑其自不量力之后再将他们一脚踢开。
所以齐知予不愿意给张先生这样的机会。
他是卖了身,但他不是笨蛋。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被吸引吧。”张先生笑了笑,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齐知予只能躺在床上,硬生生咽下身体被入侵之后产生的不适,和陌生的、令他心慌
意乱却无以名状的情绪。
然后他们的关系持续到现在,也已经过了四个月了。张先生看上去对齐知予的兴趣并
没有消退,只要他回到台湾,他们还是维持着一周见上两三次面的频率。
齐知予的父母当然也知道他们的关系,一开始他们像所有的父母一样,震惊、愤怒、
哭着求齐知予不要再继续了,但是齐知予淡淡的说,他心意已决,而且已经跟张先生都
谈好了。
就当是他先出社会赚钱养家吧,父母的养育之恩,也是时候报答了。齐知予说。
他的父母非常失望,母亲尤其难过,哭哭啼啼的说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做出这
种事,这样人家会怎么看待我们家呢。
齐知予却闭紧了嘴,没再多说一个字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就连父母说要跟他断绝关系
,说要去帮他回绝张先生,他都没有再开口。
一来他知道张先生不可能放弃,二来,他也知道他的父母亲在拿到钱之后必然会改变
心意。
03.
之所以再也不对自己的父母抱任何期待,还多亏得十岁那年的那件事。
那是一个礼拜三,小学生只要上半天课就可以回家。他的哥哥齐侑彬在下了课来接他
,而就在两人手牵手回家的路上,一辆车开到了他俩身边。
车门打开,有两双手猛然伸了出来,就要抓住两个孩子。
齐知予吓坏了,齐侑彬也是,但两个人还知道要反抗,一边逃跑一边叫救命。
齐知予毕竟年纪太小,一下就被男人抓住抱了起来,毫无招架之力;齐侑彬已经要升
国中了,不像小小只的弟弟一样好抓,跑的也是飞快,竟然就这样被他给逃走了。
绑匪要的当然是钱,少了一个孩子,顶多要的是少了一些,却不妨碍他们打电话勒索。
绑匪想的是,没有父母会弃自己的孩子于不顾,尤其是一家的小儿子。
齐知予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齐知予不知道的是,他的母亲那时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弟弟。
于是等了一个礼拜,绑匪的脾气愈来愈暴躁,齐知予看着窗外的雨愈下愈大,依然没
有他父母的消息。
齐知予开始怨恨起了这一切,他恨逃跑的哥哥,他恨不付钱的爸爸妈妈,他恨无能的
警察,他恨让他遭遇这种事的绑匪,他恨折磨他的上天。
他饿著肚子、挨了揍,所以渐渐明白,他不能再等待被拯救。
齐知予一直是一个聪明过分的孩子,他从绑匪的行动中发现了模式与漏洞,倚仗着其
中一个绑匪的心软逃了出来。
他被差点撞到他的驾驶发现送进了警局,然后看见了泪眼婆娑的父母亲朝他狂奔而来
。他们哭着说,对不起。
是“对不起、让你遇到这种事?”还是“对不起我们报了警,但我们真的没有钱?”
或是“对不起、我们放弃了你?”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只是他不值而已。齐知予超龄的想着,并且麻木的、感
受不到任何情绪。
他想他的心,大概从那时候就死了。
他没有哭,只是毫无反应的被这两个自称是他父母的人拥抱,觉得心如冰河,直到一
双小小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齐侑彬咬著颤抖的下嘴唇,看着他惨兮兮的弟弟。
“对不起……”他说,快掉下来的眼泪被他一擤鼻子硬是缩了回去,他想着弟弟这么
辛苦都没有哭了,他又有什么资格掉眼泪呢。
“我有、我有想追你的,我也有记车牌的,可是他们跑的好快,我追不到……”他说
著说著就哽咽了,却还是倔强的死撑著,“我好害怕……呜、对不起……可是我好害怕
噢……小知一定也很怕的,对不起……”
然后齐知予的心便活了过来,还软的一蹋糊涂,他看着脸都皱在一起,丑不拉基的齐
侑彬,觉得鼻头很酸。
齐侑彬没有背叛他,齐侑彬不过大他两岁,齐侑彬也只是孩子。
他该庆幸的,是他被绑走,而不是齐侑彬。
齐知予抱住了他的哥哥,小声地在他肩膀上啜泣。
眼见弟弟哭了,齐侑彬更是没用的直接大哭出来了。
“小知……@#!$%^&……”没有人听的懂,就连趴在齐侑彬肩上的齐知予都不知道他
哥在嚎些什么。
齐知予哭着哭着就被他逗笑了。
虽然那一天他对父母感到失望,可也就是那一天,齐知予知道他会为他的兄弟做任何
事。
尤其是他那个没用的傻哥哥。
所以会答应张先生的要求,与其说是为了父母,更多是为了齐侑彬和弟弟齐敏然。
齐敏然身体自小就差,严重的气喘让他打从出生就常态的进出医院,可是也不知道齐
家兄弟是怎么长的,年纪愈小愈成熟稳重,齐敏然没有怨怼过他的生命,只是坚强的拍
拍陪他进医院的齐知予的手,跟他说他没有事。
看着小他十岁却独立的弟弟,齐知予只觉得心疼。他之所以会走医学院这条路,也是
为了将来可以减轻齐敏然的痛苦。
这样两个被他想要好好保护的兄弟,齐知予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肮脏事。齐知予
的父母也没有说,就这点上他们三人总算有了共识。
他的哥哥去日本读硕博士学位,弟弟则送进了采住宿制的贵族学校,他们寒暑假即使
回家都会被齐父齐母带去旅行,齐知予从来没有跟他们一起去过;而几乎一年之间齐知
予仅与他们见两三次面,每次见面齐知予还都阴阳怪气的,把他们兄弟的关系搞得非常
不愉快。
齐侑彬和齐敏然自然知道事情并不单纯,可是齐知予不开口,他们也莫可奈何。
齐知予渐渐的疏远了他们,疏远了所有人,大学七年他过得愈来愈自闭,他没有朋友
,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连竹马张曜也因为拿热脸贴过太多次齐知予的冷屁股,美国大学生活又多采多姿,
来找齐知予的次数渐渐少了。
对齐知予来说他求之不得。
因为齐知予知道,他渐渐的坏掉了。
他不能再让这些人跟他在一起了,他们都会和他一样不正常的。
04.
跟张先生在一起的七年间,齐知予与他的家人衣食无缺,因为张先生是爽快人,总是在
每年的年初就把三百万转进齐知予户头,从不担心齐知予拿了钱就不认帐。
他明白齐知予不是这种人,齐知予冷漠却也乖顺,聪明并识时务,最重要的是,齐知
予从不拒绝他,清楚的明白自己的地位和责任。
齐知予知道他既然拿了钱,就得乖乖当一个玩物。
除了几乎没有情绪,张先生对齐知予非常满意,毕竟一个带得出场、能给自己长脸的
对象并不好找。
张先生对他很好,在人前就是个体贴的模范样,有时齐知予家里开销大了,他再向张
先生开口,后者也从没让他失望。
可这也不代表张先生很珍惜他。
齐知予第一次进医院是在他十九岁,跟了张先生的第二年。
那时张先生与他相约在一间五星级酒店的房间,齐知予不疑有他的去了,以为一切一
如往常,然而真正进了房间,他才知道并不是只有他与张先生两个人。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对吗?”张先生搂着他的肩膀,悄声在他耳边说道,“你是个
聪明的孩子啊……”
那个时候,齐知予心都凉了,尽管他一直反复告诫自己不可以有任何希望,可是头一
年张先生对他真的很好,好到他都以为他们之间就会是这样了。
是他过得太舒服,忘记了这个世界有多残酷。
齐知予咬牙忍住夺门而出的欲望,他知道他别无选择。
他乖巧的弯了膝盖,在张先生面前跪了下来。他抬眸看着张先生,看着一个恶心的主
宰者,看着他无力反抗的命运,他咬著张先生的裤子拉链,轻轻将之下拉。
张先生赞许的摸摸他的头,“好孩子,但是今天、你必须把杨董事奉为上宾,懂吗?”
然后周遭的男人都笑了起来,像是在笑他的识趣,也像是在笑他的无能为力。
这是一个难挨的长夜,齐知予几乎觉得它没有尽头。
但是他不后悔,因为这是他选的,他从与张先生签约的第一天,就想到了也许会有这
么一天。
只是他还是想死。
那是第一次他将他的想死的欲望付诸行动。
当男人们摆弄了他一整夜,并拍拍屁股离去之后,齐知予带着一身的污秽躺在浴缸
里。
房间空无一人,张先生去送客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但很快的,这里一个人也不会剩。
锋利的刀刃割开了皮肤,血色在水中蔓延。
齐知予感受着疼痛,却莫名的又觉得爽快,真的很爽、比任何时候都爽。
所以他笑了,想着再过不到五分钟,他可以一直爽下去,到死亡为止。
然而张先生阻饶了这一切,当齐知予再度张开眼睛,他看到的是医院的洁白天花板,
和旁边张先生憔悴的容颜。
“我以为我失去你了。”张先生松了一口气,表情说有多担心就有多担心,但是可惜
了,在齐知予眼中只有他最丑的模样。
他昨晚的嘴脸,齐知予永远都忘不了。
“别再吓我了,我年纪大了,禁不起你这样折腾我。”张先生摸摸他冰凉的脸,另手
握住了齐知予绑着绷带的手腕,“我刚刚真的吓坏了,看到你昏迷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好打给所有你认识的人,你爸爸妈妈、你哥哥弟弟、还有曜……”
齐知予本来还有一丝报复的快意,但听到这话便宛如被泼了一桶冷水。
“你打给他们了?”他的嗓音又虚弱又沙哑。
张先生皱着眉苦笑了一下,可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对不起,但我真的很害怕
啊,万一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呢?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齐知予很聪明,一下就听出了张先生的弦外之音。
他的心痛的难受,他的脑袋无法思考,在他能克制以前便感受到泪水滑过他的脸颊,
他太久没哭了,都忘记原来会哭出来是因为真的伤心到了极致。
“对不起……”他说,咬著下嘴唇尝试让声音不要再颤抖,“对不起……我错了……
不会再有下一次……请你不要……”不要跟侑彬跟敏然说,也不要跟张曜说。
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他这么丑陋恶心,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他早就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他。
那是齐知予心中的一块净土,也是唯一的一块,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人糟蹋。
张先生体贴的将他抱入怀中,“别哭啊,别哭。只要你想清楚了就好,我们都不想失
去你的。”
他的示弱和崩溃显然满足了张先生的控制欲,张先生的安抚多了一点真诚,他亲了
亲齐知予的额头,“我得去赶飞机了,可是你不会再让我担心的,对吗?”
齐知予红着眼眶点点头,模样既可怜又脆弱。
“那便好。我刚刚是骗你的,我只打给你爸爸妈妈而已,他们很快会来看你的。我也
很快会再回来看你,我希望那个时候你已经恢复健康了。”
张先生又亲了齐知予一下,带着摆在旁边的登机箱,潇洒地离开了。
齐知予扯了一个难看的笑容,操你妈的人生,他在心里想着。
曾经他希望能够被爱。
曾经他希望能够被拥有。
但是不该属于他的就是不会属于他,再怎么希望都没有用。
所以齐知予学乖了,他不再用极端的方式挑战张先生的忍受度,他比以前更听话,更
能玩也更会玩,他酗酒、偶尔嗑点药、跟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做爱,他用疯狂的外物
去麻醉心中的不甘和痛苦。
他进出医院多次,有时是因为酒精中毒、有时是因为药物过量、有时则是因为过于激
烈的性爱,却不再是因为自杀。
虽然他想死,可他不再用真的足以致死的方式寻死,他割腕,却从不割太深,他只是
感受血液带给他的平静,感受疼痛带给他的救赎。
张先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人没死就好。
他去美国当交换学生的那一年是最艰难的一年,张先生像是在把握最后一年的时间一
样每一天都找他,齐知予被这些变态往死里折磨,几乎都要死在床上。
可他不能死,他愤怒地想着,他不能死在这些人手上,他要死也要用自己选择的死
法。
有一天他烧的糊糊涂涂的,一个人躺在张先生给他置办的公寓里,想着再半年,他就
会解脱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呢呢喃喃的想着,一切都在过去……
然后一只手放到了他额头上。
05.
齐知予勉强睁开眼,他以为他看到了张先生,可张先生的面色隐忍却又忧虑,这太奇
怪,张先生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然后他才定睛仔细看了,那是张曜。
齐知予吓醒了,反射性的挥开张曜的手,张曜却像早就预料到一样先躲开了,他捉过
齐知予的手腕,“知予,是我。”
“你怎么在这里?”齐知予哑著嗓音问道,他前几天叫惨了,今天才终于说得出声音
来。
“我才想问你!这间……”张曜不知该怎么开口,他不希望他的猜测是真的,“这是
我爸爸养情人的房子……”
齐知予的脸色一下就刷白了。
“我爸爸以为我不知道,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给我你在美国的住址的时候,我真
的快吓死了,你怎么会住在这里呢?你……你不是真的……”
齐知予听不下去了,他想要甩开张曜的手,后者却抓的死紧,而他根本没有力气反
抗,“你滚出去,我不要见到你!”
“知予,你别这样……”
“滚,你在私闯民宅你知道吗?你出去!”
“知予,求求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我不要见到你,你滚出去,我要打电话给保全了!”齐知予想抓他的手
机,但张曜却把他推回床上,然后紧紧抱住他。
“是不是我爸爸强迫你的!是不是?”张曜痛苦的说,从进门到他开口呼唤齐知予的
名字已经过了不少时间,他看到了垃圾桶一堆的保险套和满客厅的情趣用品,他看到了
齐知予消瘦的脸庞和满是青白痕迹的手腕,他差点就要打电话报警了。
然后齐知予醒了,他的眼睛一片死寂憔悴,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深处用力挤出来的
,即使对他怒吼声音也小的快要听不到,他看着自己的表情绝望,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
来了,这不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从前不是这样的!
“不是,他没强迫我,我是自愿的。”齐知予疲惫的闭上眼睛,“张曜,求求你离开
好不好……”
“不!我不离开你!”张曜用力摇了摇头,心中很是后悔,他早该知道齐知予的,齐
知予从不说他自己的事,要是他没有嫌烦了,他一定早就发现齐知予的不对劲,那事情
是不是就有不一样的结果呢?
“你不明白,我不想要你在这里。”齐知予说,他艰难的抬起手拍了拍张曜的背,
“你觉得我受委屈了,你觉得我很可怜,可是这是我选的,我从第一天就知道会这样。
这是一场交易,我跟你的父亲银货两讫,契约结束之后我们谁也不欠谁。所以你不应
该来的,你来之后我要如何自处?你本就该置身事外,可是如果你偏偏要搅和进来,那
我就会撑不下去了,你懂吗?”
“那就别撑啊!你本来就不应该承受这一些。”
“我该,我一年拿你爸爸三百万,有时甚至更多呢。”齐知予缩回了手,捧著张曜的
脸,“出来卖的就不该在乎怎么卖,所以你回去吧,装做什么事都没有的回去吧,这样
我们就还当的成朋友。”
“我们还怎么当朋友!”张曜难过的低声说著。
“我也不想让你看到的,你为什么要来呢?”齐知予在发烧,身心俱疲,他没有力气
再去安抚张曜了,“我第一次求你……回去吧,求求你,不要再来了……就当你没我这
个朋友了……”
齐知予说著说著就没了声,他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之后张曜已经不见踪影,没有留下只字词组;事实上,齐知予再也没有接收过
张曜的任何消息。
所以,他们真的不是朋友了吧,这也难怪,一边是爸爸,一边是个性难搞的友人,就
算是迟钝的张曜,也该知道要避开他了。齐知予冷漠的想,却不免有些怅惘。
后来,齐知予行尸走肉的继续生活,该做什么做什么,他的身体状况再不见好,可他
的心理却愈发平静,因为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
终于,他等到了最后一天。
张先生开着车送他到机场,笑着把支票与护照交给齐知予,“我想、我们以后应该不
会再见面了。我不得不称赞你,你是一个非常好的陪伴,很少有人可以陪我这么久。”
“看来你真的挺喜欢我的。”齐知予看着这张额外的支票上面可观的金额,几乎可以
抵得上他一年的收入了,他毫不犹豫的将之收进包包里。
张先生一笑,“你恨我吗?”
“不恨。”齐知予一点迟疑也没有。
闻言张先生终于不笑了,他叹了口气,微微扯扯嘴角,“你知道、要是你服一点软,
我是真挺喜欢你的。”
张先生有钱,买的起床伴,也一直都高高在上,他很满意齐知予的懂事,只是齐知予
太聪明了,总让他觉得憋屈。
齐知予也笑了,笑得比他更轻蔑,“你是我的金主,你要我笑我就笑,你要我舔几个
男人的屌我就舔,但你别他妈的自以为是上帝,我不欠你的。”
他下了车迳自开了后车箱,头也不回的往机场里面走。
终于说出了心里话,齐知予却一点都不觉得爽快,他空洞的内心还是疼的难受。
他没有告诉张先生的,但是他的确喜欢过他。
他也曾经想相信张先生与他并不单纯的只是场交易。
可是在他们之间有更多的可能性之前,张先生先毁了这一切。
然后齐知予咬著牙与他相对,倔强的不肯低头,他没那么贱,被人践踏还把心交出
去。
为爱痴狂的都是傻瓜,齐知予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如今他伤痕累累,残破不堪,失去了家人、朋友、健康、纯真,只除了尊严,齐知予
什么也不剩。
这是他选的路,他永远不会后悔。
而之后,他还是得继续活下去。齐知予闭上眼睛,让飞机带他缓缓升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