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记者？”护士长庞女士扶了一下她的黑框老花镜，用怀疑的眼神审视齐誩。
　　齐誩只得默默保持职业微笑。
　　“你不会是外面那种颠倒黑白、乱写一通的记者吧？”见到他的记者证之后，庞女士
态度稍稍改善，况且眼前这位小伙子干净爽朗的外表也有加分。不过顾虑还是有的。
　　“我不是。”齐誩苦笑道。
　　看来记者这个职业的名声，已经被某些无良同行给糟蹋光了。
　　
　　齐誩简单介绍了一下他曾经做过的虐猫事件相关报导，还请朱小姐过来作证，庞女士
终于放下戒心，同意他在医院里进行采访。
　　“记者同志，我们沈医生可是好人，你真不能乱写啊。”她领着齐誩朝手术室的方向
走，一路上不忘唠唠叨叨。刚才送过来的猫咪正在接受救治，伤势轻的由护士接管，伤势
较为严重的已经送入手术室，打了麻醉，正准备开刀。
　　手术室大约十几个平方大小，面向走廊的那一侧用全透明玻璃砌成，让人可以观看手
术过程。此时，那只眼睛被人刺瞎的猫咪还有那只重度骨折的猫咪都在里面，分别躺在两
张小型手术台上。几名医护人员忙进忙出，齐誩于是决定站在外面等候，以免妨碍他们走
动。
　　“里面哪一位是沈医生？”他尽量贴近玻璃墙，让自己能看得更清楚。
　　“正在看X光片的那个。”庞女士指了指方向。
　　齐誩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透过玻璃，看见固定着X光片的光板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
人，正在查看小猫骨头断裂的位置。男人身上穿着传统的白大褂，外面还套了一层淡蓝色
的手术衣，戴着口罩和医用手套，看不清他的长相。
　　唯一能看清的是他的眼睛。
　　一双深黑色的眼睛──朴素，沉静，温和。
　　只是这样看着便觉得很舒服。眼睛低下去的时候，里面流露出来一种耐心而专注的神
情，令人印象深刻。
　　
　　“原来他那么年轻。”齐誩一直以为她们口中这位技术精湛的医生年纪很大。
　　“想不到吧。”庞女士绽开得意的笑容，“沈医生虽然年轻，但是入行很久了，很有
经验。而且他做事非常认真严谨，来我们医院实习的小护士们可都喜欢得很呢～”
　　“可以理解。”这样的男人确实难得。
　　“不过……”
　　“不过什么？”齐誩对于转折之后的内容很是好奇。
　　“不过，他这个人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庞女士感叹一声，“不知道的人都会以为他
性格冷漠，但其实他心肠很好呀。”
　　齐誩正要接话，一位护士从另一间手术室中探出头来求助。
　　“庞姐，这边需要帮猫咪配一下血型！”
　　“不好意思啊，记者同志，我暂离一会儿。手术估计还要一阵子，你先坐下等等吧。
”庞女士匆匆告辞，留下他一个人站在玻璃墙前。
　　
　　记者身上总是随身带有记录用的笔和小册子，齐誩也不例外。
　　他对于兽医方面的专业知识不太懂，但是他可以把手术过程中自己观察到的细节写一
写。比起一般平铺直叙、毫无感染力的新闻报导，他更偏向于具有人情味的叙述形式。
　　写新闻其实和配剧一样，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才能打动观众和听众。
　　齐誩翻开记事本，笔尖抵住纸面。
　　一般来说，他习惯从关键字开始。按照所见所闻给他的第一感受写下相应的词汇，之
后再慢慢扩展成一份完整的稿子。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年轻男人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和另一个医生在X光片上用手
指反复敲敲点点，确认最合适的开刀位置，时不时做出标记。最后确定下来，那个人还让
助理护士们过目一遍，所有人都记住后才正式开始手术。
　　谨慎。第一个词落在纸面上。
　　在护士为猫咪提前注射抗生素时，手术台上的小猫好像抖了一下，恐惧似地发出“喵
喵”的虚弱叫声。那个男人俯身下去，把手放在猫咪的耳朵后面，拇指轻轻顺着耳根抚摸
，直到猫咪感觉不到威胁，安静下来。
　　体贴。齐誩眼睛不曾离开，笔尖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
　　麻醉的效力彻底上来之后，便是一系列开刀动作。
　　动物体型比较小，手术器械都比较小巧，对操作者的手上功夫要求相对较高。而且猫
咪有一层毛茸茸的外皮，在确保下刀力道合适的同时，眼睛的负担也很重，稍微看走眼就
有可能破坏猫咪的软组织，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一个手术下来，其实并不轻松。
　　齐誩这个角度看不到手术细节，于是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医生本人。
　　此时正当酷暑，手术室里为了保证手术过程中小动物的体温正常，没有开空调，为了
防止微生物空气传播也没有开风扇。男人穿着长袖手术衣，又戴着口罩和手套，眉头紧蹙
，除了手之外身体几乎一动不动。那么长时间过去，发鬓都被汗珠打湿了，额头上也全是
汗，一颗颗往下淌。
　　可眼睛里面的专注从头到尾没有变过──
　　齐誩看得入神，连自己双腿已经站得微微发麻也没有觉察。
　　责任感。
　　他动笔写下第三个词。
　　
　　严重骨折的小猫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手术，断裂的三处骨头分别用髓内克氏针，骨松质
螺钉和打孔钢板固定，然后静脉消炎，开刀处包上纱布便完成了。
　　另一个手术台上被人扎入金属物体的小猫也处理完毕，进入输液静养阶段。
　　当手术室内的护士纷纷开始清洁消毒，齐誩终于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自己居然已经
断断续续写满了两三页纸的关键字。
　　而且他站在这里也出了一身汗，衬衫后面估计湿了一大块，怪难受的。
　　然而做笔记的时候一点儿都没意识到，只顾得观察了。他自己都感觉到不可思议，自
嘲般笑了笑，收起纸笔。
　　
　　另一个手术似乎也进展顺利。庞女士正领着一群护士出来，吩咐她们拿器械去消毒，
另外把猫咪安置在分散的笼子里，防止术后感染和疫情发生。
　　她途中出来过几次，看见齐誩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还招呼他到休息区坐坐。
　　齐誩不仅没有休息，还一直坚持到手术结束，不得不叫她对记者这个职业有所改观了
。
　　“记者同志，你可真有耐心！以前也有人来我们医院采访，等那么十几分钟就说坐不
住，随随便便问护士几句话就走了。”庞女士为人豪爽，大方地对他表示欣赏。
　　“哈哈，因为这次我想做一个比较详尽的后续报导。”齐誩笑道。
　　“沈医生还没忙完吗？”庞女士话音刚落，手术室的玻璃门应声敞开，几个护士推著
点滴和猫咪前往护理室，最后走出来的才是那个男人。
　　男人看上去神色有些疲惫，眼睛里有血丝，显然忙碌的不仅仅是今天，而是长时间高
负荷工作所致。
　　“这阵子送来的小动物很多，他已经连续加班好久了。”庞女士小声道。
　　“原来如此，真是辛苦他了。”
　　齐誩见他走出手术室，连忙从公事包里取出自己的名片，摆正胸前挂著的记者牌，跟
随庞女士一起大步迎上去。
　　
　　“沈医生，有人找你。”
　　庞女士笑着叫唤一声。
　　那个人听到护士长在叫他，下意识顺着声音抬起头，目光忽然与齐誩直直对上。
　　
　　齐誩觉得他那一瞬间似乎愣了一下。
　　因为他的右手本来正向上抬起，两人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的动作一下子停住在半空
中，没有继续下去。
　　齐誩以为那个动作是准备取下口罩。
　　然而对方最终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轻轻把手了放回去──大概是错觉吧。
　　
　　男人静静地看着他，丝毫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齐誩决定主动上前开启话匣。他首先朝对方粲然一笑，递出自己的名片：“您好，我
是省电视台的记者齐誩，想跟踪采访一下最新一起虐猫事件的后续。”
　　对方那双深黑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甚清晰。
　　只见男人停在自己脸上的视线轻轻挪开，看了一眼他的记者牌，又低头看着那张名片
好一会儿，默默地抬起手似乎准备收下，动作却突然间停了下来。
　　这回轮到齐誩愣了愣。
　　难道……他并不愿意和记者打交道？
　　这时，男人默不作声脱下了医用手套。原来刚刚的手术结束后，他还没有来得及把手
套取下，上面还沾著动物的绒毛和斑斑血迹。
　　男人把手套放进专门的医疗垃圾袋中，这才用干净的手接过那张名片。
　　
　　齐誩产生了一种念头，想重新掏出本子补充说明：细心。
　　虽然他相信自己刚刚肯定已经无意识中写过这个词了。
　　
　　“沈医生，这位记者同志是救助协会的朱小姐她们带过来的，证件啥的我都看过了，
应该很可靠。他说想要做一个比较全面的专题报导。”生怕对方太过寡言而冷场，庞女士
连忙见机插话。
　　“啊，对的。”齐誩微微笑道，用十分诚恳的语气说出自己的构想，“其实我从朱小
姐那里了解到这些小家伙们的后续收养工作比较困难，所以打算增加媒体曝光度，通过电
视台宣传一下，吸引有收养能力的市民到这里来，希望可以帮助你们安置牠们。”
　　“这是件好事啊，沈医生。”庞女士对此相当乐见其成。
　　齐誩在描述的时候注意到男人眼神里似乎有所动静，是那种微微一亮的感觉──看来
应该也被自己的提案吸引了。
　　毕竟省级电视台的收视率是有保障的，届时一定能更快更好地替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们
找到主人。
　　作为救助方，男人没有理由不赞同。
　　
　　“我知道了。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做？”
　　这是男人第一次开口说话。
　　也许因为戴着口罩的缘故，声音有点儿浑浊不清。
　　
　　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
　　齐誩一时间判断不出来，眼睛下意识做出一个微微眯起的动作。对方好像注意到了他
的反应，轻轻低下头，没有再正面与他对视。
　　不过，他实在想不起来。
　　齐誩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过于敏感了。
　　
　　“是这样的，我这边可以联系摄制组过来取几个镜头作为首发报导。但是因为我们每
天的新闻节目时间有限，重复报导不太现实，我是希望把小动物们的恢复情况像写日记一
样记录下来，配合图片和文字描述，增强故事性和感染力，放到我们新闻论坛和其它几个
相关论坛上，同时发布信息，譬如牠们什么时候痊愈、什么时候可以领养、怎么办手续之
类的，相信会有好心人回应的。”
　　齐誩对于撰稿很有信心，同时在几个论坛连载的话，新闻覆蓋面也会随之上升。
　　“写日记？那工作量岂不是很大？”庞女士有些担心医生的休息时间被削减。
　　“说是写日记，其实取决于动物们的具体恢复情况，时间间隔变成两日一次或者三日
一次甚至更长也无所谓，主要目的只是唤起大家的同情心和爱心。”齐誩急忙解释。
　　“哦……这样的话，应该还好。我们医院有时候也通过拍照方式传给工作繁忙、不方
便常常过来探视的饲主，有这个条件办到。”庞女士解除了疑虑，转向男人，“沈医生，
你认为呢？”
　　男人默默听到这里，眼眉低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还真是，不怎么喜欢说话啊──齐誩暗暗想。他观察了男人半晌，考虑到对方需要
休息时间，好心建议道：“如果沈医生平时太忙，只要提供一两句话的描述和照片就好，
我可以负责写稿部分。到时候发布在论坛上，我会说明材料来自沈医生的。”
　　男人这时候轻轻摇头，低声说：“不需要以我个人的名义，以医院的名义说明材料来
源就可以了。”
　　而且低调──齐誩对这个人认识越深，越觉得其人格可贵。
　　“好的。”他尊重对方的意思，伸手在自己的名片上指出邮箱位址，“这是我的工作
邮箱，沈医生可以把相关资讯发到里面。不出意外的话，我二十四小时内一定会回复的。
”
　　
　　“齐誩。”那个人看著名片，忽然念出他的名字。
　　如此突如其来的呼唤让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原来是你。”
　　低低的一句话叫齐誩更加茫然，怔怔地眨了一下眼睛，不明所以。这时对方接了下去
：“前段时间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新闻，除了电视上的报导，相关论坛上还有人写过专题连
载。同一个人……署名就是‘齐誩’。”
　　“啊，”齐誩一下子明白过来，完全没想到这个人关注过自己写的系列报导，于是有
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是我以前负责的专题稿，您居然连名字都记住了，谢谢。这次
我也会继续争取写出好新闻的──”
　　
　　男人在他低头的时候轻轻抬起眼注视他，直至他抬头，目光才放回名片上。
　　“是我要谢谢你，谢谢你为这些小家伙们寻找主人。”男人这样说。
　　齐誩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伸出手来：“不客气，合作愉快。”
　　对方的手缓缓握上去。
　　他的手跟齐誩想像中的差不多，一个医生的手，手指修长，温暖而有力。
　　
　　＊
　　
　　成功完成接洽之后，齐誩一看时候已经不早了，而且单位里还有其它工作任务，于是
简短地向他们道别。
　　庞女士主动提出送他一程，两个人边聊边行，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男人久久望着他们的背影没有动。
　　直到已经看不见人，他才默默地伸手取下口罩，再低头静悄悄地看了一会儿那张名片
，最后收起来存放好。
　　
　　药房的小护士正拿着一张药单过来请他签字，见他站在手术室外一动不动，不免好奇
，一连喊了好几声才把他喊回头。
　　“沈医生，麻烦您在这上面签字。”
　　小护士递过来纸和笔。
　　他抽回思绪，不着痕迹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注意力回到工作上，在医生签名处提笔写
下两个字：沈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