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的前一天,弗朗克的室友们替他收拾东西。就在不久前,
校长集合了全校的师生,为那些“自愿离校”准备投入战场的学生进
行了公开的表扬。
弗朗克还没上战场就得了一枚勋章──这是第二枚了。除了他之
外还有好几个七年级的学生,他们都刚满十七岁,一字排开,总共有
二十多人,校长的表情显示他对此十分满意,“自愿离校”的人越多
越好。热烈的掌声和校长慷慨激昂的陈词嗡嗡响着,弗朗克的视线茫
然地扫过台下的党卫军的军官,埃尔温不在那里。
弗朗克的东西不多,三四个人七手八脚很快就打包完毕。
克劳斯说:“弗朗克,你行的。”
京特拍他的肩膀,“你可要撑著,等我能上战场了,我就去找你。
我们一起杀光俄国佬。”
托比说:“你要常常写信,让我们知道你平安。”
哈迪犹豫半晌,只挤出一句:“恭喜。”后来当他们有机会独处
时,哈迪说:“能上战场报效祖国是一件光荣的事,我应该要恭喜你,
但是,很奇怪,我希望你留在这里久一些。你是个很棒的朋友。”他
缓慢地吐出这些字句,表情茫然带着困惑,些许难以察觉地无所适从,
似乎他很不熟悉这样的情绪,似乎他的人生第一次遭遇让他感到困惑
的事。
那一整天弗朗克都没见到埃尔温。他无法避开人群独自行动,成
为焦点的弗朗克走到哪里都会被某个人喊住,被迫听他或者他们长篇
大论自己对前线的幻想,比如弗朗克能上前线是如何幸运的事,自己
又是多么地羡慕云云。
有几次他问起埃尔温,只得到这样的回应:“阿德勒中尉?听说
他请了几天假,回斯图加特了。”埃里希兴高采烈地,“太好了不是
吗?你可以享受最后一段好日子,没有交互蹲跳、没有伏地挺身──
怎么样?一起去厨房弄点起司?”埃里希的消息应该是真的,这天埃
尔温不在他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
弗朗克有些焦躁,他觉得自己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是他想不
起是什么事,一件和埃尔温有关、非常重要的事。他因此坐立难安,
直到他在床上度过在校的最后一个晚上,仍旧辗转反侧,但是──
要命,他还是想不起来。他翻来覆去。
除了懊恼之外,无法排解的低潮和空虚挥之不去。在睡着之前,
弗朗克脑海中扫过许许多多和埃尔温的共同回忆,但是埃尔温不在这
里。除了某件被遗忘的事之外,他无法形容自己有多沮丧,埃尔温应
该知道这是他在这里最后一个晚上。他应该知道的。
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有机会相处了,不应该是这样。他翻过身。
不应该是这样。但是,到了这一步,他也想不出来要是他们面对面,
又会是什么样的景况?又或者,他知道,却总是没想下去,也许他们
可以试着做出某种承诺,至少他可以……他乱糟糟地想着,不知不觉
意识模糊。
弗朗克……弗朗克……
弗朗克、弗朗克……
──弗朗克!
他的肩膀被摇晃。弗朗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前赫然一张近在
咫尺的面孔,鼻子几乎碰到了他的。
“哈迪!”弗朗克吓得差点跌下床,“你搞什么──”
哈迪摀住他的嘴。
“嘘──小声点。”
“哈迪,你──”
“嘘──你会吵醒托比。”
哈迪的手撑着床的栏杆,拼命地垫起脚,凑向弗朗克。“我看见
了,”他压低声音:“我看见了,森林里的烟,又出现了。”
仿佛当头被泼了一桶冷水,弗朗克整个人清醒了。
糟了,糟了,弗朗克翻身坐起──该死!他想起来了!他想起那
是什么事!他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哈迪注意到森林里的动静的事,
他应该向埃尔温通风报信,但是天杀的他忘记了──
他竟然忘记了!
我是个白痴──他想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货真价实,蠢得没
救的那种!
弗朗克呆坐了一会儿,看见哈迪站在窗边急切地向他招手,无声
放大的口型说的是:弗朗克,过来这里。弗朗克心乱如麻,一时之间
别无他法,只得小心翼翼地顺着哈迪的意思。
哈迪又指指睡在下铺的托比,无声地提醒:小心点,别吵醒他。
沉睡的三个人中托比是较有警觉性的那一个,京特和克劳斯一睡着就
像死人一样。托比朝着梯子侧睡,正对着窗户,弗朗克爬下床的时候
格外小心。
哈迪将窗帘拉开一条缝。“看那里,森林的方向。”森林深处一
道轻烟袅袅升起,在深蓝色的夜空作为背景衬托下,灰色的烟雾断断
续续地飘着,虚无缥缈,又鲜明地无法忽视。
一阵轻风徐徐拂过耳边,弗朗克冷汗直流,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千
百遍──他竟然忘记了──有那么多机会可以警告埃尔温,但是他该
死地忘记了──他们曾经有那么多机会,那么多时间,那么多方法可
以安排法国人的事,就算只是暂时地将人移走,也好过面临眼下的窘
境。
接着,哈迪说出了那句他最害怕的话:“弗朗克,”他轻轻地对
弗朗克耳语:“我们去看看吧。”
弗朗克打了个激凌。
“这是个好机会,阿德勒不在。”
“不……我们……我们不该擅自行动,我们……呃,我们应该……
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其他教师,像是霍夫曼教练,或者其他人。”弗朗
克搜肠刮肚地找理由试图阻止他。
“他们都睡了,这时候吵醒霍夫曼比被阿德勒抓到还可怕。”
“我的意思是,”弗朗克干巴巴地说:“我们应该明天早上通报。”
“到了明天早上那个人或许就跑了。”哈迪瞪着他。
“我还是觉得,我们不应该擅自行动。这可能有危险。”
“危险?别傻了,弗朗克。危险又怎么样?我不害怕。”
“但是──”
突然间一道声音响起:“──怎么了?”他们吓了一跳。
托比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从床舖上坐起身,揉者眼睛看着他们。
当哈迪向托比招手、后者睡眼惺忪地爬下床的时候弗朗克意识到
事情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走去。
“托比,这里。”哈迪再次拉开窗帘,语带兴奋地说:“记得我
和你提过的事吗?森林里的烟。”透过窗户,托比看见了同样的景象。
“看,森林里真的有人在生火,我说的是真的。”托比没有太大
的反应。眼神空洞,一会儿又点点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还没睡醒。
过了半晌,托比有了一些反应。
“对,”他的眼睛放大了些,“真的是烟。”
哈迪的眼神在两个朋友之间来回。
“好了,”他说:“现在我要过去看看──你们跟我一起吗?”
“别去,哈迪──”弗朗克差一点就要跳起来大叫,他想要抓住
哈迪好在他耳边说更多的话阻止他,但是哈迪先一步后退,一脚就踩
在托比的脚上。这一踩似乎让托比醒过来了。
“别、别去──”托比拉住哈迪,“我们不知道那里躲著什么样的
人,他可能有武器,那很危险。”他的声音仍旧带着倦意,意识已然
清醒。
“对,托比说得对,就是这样。”弗朗克一个劲地点头。
“那又怎么样?”哈迪说:“我们也有武器。”
他们行走在夜色里,穿着睡衣、夹克和布鞋。他们有一把卡宾枪
(哈迪的),一枚柄式手榴弹(忘了多久以前京特在演习课摸来的),
和三把(每个人都有的)匕首。
他们缓慢地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森林里,倚靠哈迪的手电筒和
偶尔探进的月光让视线保持一丝清明,但是效果有限,哈迪的视线算
是无碍,托比依稀能看清前方的路,走在最后头的弗朗克只能依靠其
他两人的脚步声勉强让自己不被绊倒。他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凭著
感觉判断脚底下隆起的是树根或者石头,偶尔有树枝拂过,草丛或者
是蚊虫让他脸上不时发痒,诡谲的沙沙声不怀好意地此起彼落,他开
始怀疑他们能不能走到目的地──当然,最好是不能。
面对眼前有看不见的重重阻碍,弗朗克忍不住回想:上一次他究
竟是怎么穿过森林的?
不只是他,埃尔温呢?埃尔温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知道埃尔温总是趁著假日,学校空无一人的时候去找法国人,
非必要的时候不在晚上穿过森林,他也禁止弗朗克那样做,除了那一
次。
最初,他只是好奇凶神恶煞的阿德勒中尉为什么在夜晚独自外出,
于是悄悄跟着他,然后──然后呢?然后──
他想起来了。
那是夏天的尾巴,月色皎洁,夜晚的视线明亮澄澈,手电筒的光亮只
是一个指引,月光从每一片树叶间的缝隙落下,他跟在埃尔温身后,距离
不到三十公尺,他能看见在地上拉长的影子,听见猎猎风声拍打着大衣。
走在前方的人或许根本想不到竟然有人如胆大包天,浑然不觉身后鬼祟的
跟踪者,他的脚步稳重笃定,却又轻巧地像是蚱蜢,独自遁入黑暗的背影
坚定无畏,当时弗朗克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他不是在跟踪,而是潜行的士
兵,心无旁鹜地追随他们可靠勇敢的领袖。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夜晚,他跟
在他身后,不知不觉来到森林深处,看见他走进小屋,然后──
三人不时在光线充足的空地停下来确认方位。大概过了半个小时,
他们离烟火越来越近,哈迪受到鼓舞,托比仍旧淡定,弗朗克暗暗着
急起来,好几次他踩在泥地上,惊恐地失去重心,手脚在空中忙乱地
稳住身体,还有次他踩到了成堆的树枝,脚下劈哩啪啦响──
“该死──弗朗克,当心点!”
“我……抱歉。”他想抱怨“我又不是故意的”,又硬生生咽了
下去。他忽然想到等会儿自己或许可以故意制造声响,假装受伤拖延
时间。
忽然托比停下脚步,不再前进。其余两人回头看他。
“哈迪,我们回去吧。”他说:“这不是个好主意。”
“你在说什么?我们就快要到了。”
“继续下去,我们至少还得花半个小时。”
“那我们至少走了一半!”哈迪跺脚,道:“就快要到了不是吗?
无论如何我要继续前进。弗朗克,你呢?”
“欸,我认为托比说得有道理,哈迪……哈迪!”
哈迪头也不回地前进。弗朗克看看托比又看看逐渐远去的哈迪,
犹豫了一阵,转身追了上去。
一会儿,托比叹了口气,后头跟上脚步。
依旧是哈迪走在最前面,弗朗克和托比殿后。虽然托比跟上了,
但显然的,他不赞同哈迪的做法。弗朗克的脑袋开始转着其他想法:
这时候拉拢托比的可能性是多少呢?如果是托比,他能够了解埃尔温
的作法吗?或许他能。藏在地下室的禁书和第二层抽屉的孟德尔颂,
是不是迈尔家藏在党国精英之下的里层面孔?他足够宽容吗?或许是,
他接受弗朗克和埃尔温的事。他足够仁慈吗?或许。
如果当初托比和他的立场调换,托比会不会做一样的选择?
弗朗克的脑袋转着,放慢了脚步,和哈迪隔了一段距离。
“托比……”
“怎么了?”
“那个,欸……”该从何说起?
“你想和我说什么?”托比放慢了脚步,“你已经回头看我三次
了”
他们同步放慢动作,和哈迪拉开十几步的距离。弗朗克压低声音:
“你觉得,森林里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附近的猎人,这是最合理的想法。”他看向弗朗克,心里便有
数了。弗朗克的表情告诉他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托比,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事可能难以相信,但我发誓,我说
的一切都是真的。”
“和木屋里的人有关吗?”
“是的。你可能不相信……”
“那你得快一点,我们──”
“我们到了。”哈迪的声音硬生生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他们同时
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