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所以下学期你就升高二了喔。”陈宏睿的叔叔陈行禹不禁感叹。
时间过得飞快,期末考考完,放寒假,一转眼陈宏睿就身在彰化老家了。
陈行舜的工作一直忙到小年夜,父子两人在除夕当天早上才搭火车南下,而
陈家其他成员都先一步回老家帮忙打扫、准备年夜饭,他们抵达的时候事情
都做完了,倒也没人揶揄他们坐享其成。
陈行舜有四个兄弟姐妹,他排行老二,最小的弟弟与他们有一段不小的年龄
差距,反而跟陈家的晚辈小朋友们比较有话聊,而陈宏睿回老家也总是跟这
个年轻的叔叔聊天。
“叔叔,你不是也快研究所毕业——”
听见陈宏睿的反问,陈行禹连忙摀着他的嘴,“你小声一点,别让其他人听
到毕业这两个字啊。”
其实两人坐在透天厝的骑楼底下聊天,客厅里的大人们应该都听不到他们讲
话的声音,但陈宏睿仍听话地低头小声地问,“为什么啊?”
“我论文还没写完啦,延毕了啊。”
“可是你去年——”
“去年是休学,哎,要是被二哥听到准被他唸到死。”陈行禹边说还边往后
瞄了客厅里的二哥陈行舜一眼。
“我爸以前很会唸人喔?”
陈宏睿小时候就算做错了事,陈行舜也惜字如金,顶多叫他去罚站,唠叨什
么的未曾有过。他很难想像爸爸像他以前国中的女导师一样,可以碎碎唸一
整堂课。
陈行禹原本轻松地坐着,听见陈宏睿的问题后,倏地绷紧神经地坐正。
“呃,他以前也没有很囉嗦啦,应该跟现在差不多吧。”
面对叔叔忽然变得小心谨慎的态度,陈宏睿一笑置之。
陈行舜在妻子过世、儿子出生后,像换了个人似地转变的事是众所皆知,但
这在陈家家族里仍是能避开就避开的话题。
“叔叔,我下学期就高二了喔。”
“噢对啊,你刚刚不是说了?”陈行禹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明年我就十八岁了,”陈宏睿回头笑道,“已经不是小朋友了。”
陈行禹看着无法选择自己家庭的姪子露出释然般的笑容,也猜到这个半大不
小的孩子应该知道了些什么。
他拍拍陈宏睿的肩,“就算你长这么高了,在我们眼里你都是小孩子。”
“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
“是喔——小鬼都喜欢说这句。”
陈行禹撑著膝盖站起,“走吧,吃年夜饭啦,肚子饿了。”
“真的,闻到香肠的味道就饿了,”陈宏睿也跟着站起身,不忘刚刚的问
题,当然,问完就得跑。
“所以叔叔你什么时候要毕业啊?”
■
农历大年初一,陈宏睿幽幽转醒,看手表已过了下午一点,在枕头边摸了好
久才找到眼镜,戴上后才发现旁边另一张床上两个堂弟还在睡。
他们几个国中国小的昨天玩牌玩通宵,年纪较大的陈宏睿也在旁边看,偶尔
顶替玩个三、四场,过了凌晨四点多真的累得不行了大家才回房间睡觉。
陈宏睿刷牙洗脸后,本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听到了客厅里大人们说话的声
音,脚步停在楼梯口。
“施小姐在台北的区公所工作,是哪个区啊?”
“在大安区。”
“那离行舜他家很近嘛,对吧。”
“搞不好下班还可以吃个饭啊。”
陈宏睿顿时饿意全消,坐在楼梯上静静地听着他们聊天。主要是大伯母跟奶
奶在讲话,偶尔串插几句那位施小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害羞不好意思,而
爸爸则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言。
约莫十五分钟后,他们才结束对话,大伯母要爸爸送施小姐回家,爸爸似乎
也照做了。
“阿舜都不讲话,是不是不喜欢啊?”
“不喜欢的话我还有别人可以介绍啊。阿母,他都四十几了,宏睿都上高中
了,总也该看开了吧。”
“是啊,都过了那么久了……”
陈宏睿没把大伯母跟奶奶的话听完,就茫然地走向厨房,小阿姨问他要不要
吃面,他呆呆地点了点头,食不知味。
吃完面后,陈宏睿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看到两个小堂弟还睡得口水直流
脸,不知怎么地,像被淋了桶冷水似地清醒了。
爸爸在相亲了啊……
陈宏睿躺回原来的被窝里,胡思乱想着相亲后的结果,最后打了个饱嗝。
原来刚刚那碗面是这个味道啊。
■
“宏睿、宏睿。”
糜烂的过年就是吃饱睡、睡饱吃,陈宏睿被叫醒时才发觉自己刚刚又睡着
了,他揉了揉眼睛,爸爸就站在床边。
“宏睿,把东西收一收,准备回家了。”
连个招呼都没打,陈行舜父子就提着行李离开了老家。
老家离车站有一段路,平常都是大伯开车接送他们,今天还是第一次走路过
去,跟从车窗看出去的感觉不同,小镇景色都好近,前方父亲的背影却显得
好远。
这才是他熟悉的,父亲生气的样子。高高在上,什么话都不讲。
两人一路无语地走到车站,离发车还有段时间,他们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等
待,期间陈行舜说要去买便当,过没多久就回来。
年初一晚上北上的莒光号乘客很少,车厢里除了他们以外就只有三、四个单
独的散客。
他们的位子在车厢中间,安顿好行李坐下后,陈行舜就把便当递给儿子。
陈宏睿难得地没什么食欲,吃了几口就发呆,忽然发现刚刚装便当的塑胶袋
里还有两瓶罐装茶跟三个面包。
“爸,你还有买面包喔?”
陈行舜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才开口,“嗯,怕你路上饿。”
火车在此时发车启动,陈宏睿发怔没抓紧,手里的便当差点就这么洒了出
去。
“宏睿小心点。”
“差点就只剩面包了。”他自我解嘲地说,“爸怎么知道我最近吃很多
啊?”
“郭阿姨说的,她说以前都煮两杯米,现在要煮三杯。”
“喔……”
不过,陈宏睿还是觉得高兴,不知不觉地把便当吃完了,开始啃起面包。
“你应该还会再长高吧。”
“真的吗?叔叔说我跟他差不多高了,已经并列陈家第一了。”
“嗯,因为你妈妈也很高。”
陈行舜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非常自然,陈宏睿从车窗的反射镜像看着父
亲,觉得这样真好。
待陈宏睿吃完面包后,陈行舜又自己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宏睿,很抱歉校庆那天我没办法赶过去……”
“没关系啦,我知道爸最近很忙。”
“那天好玩吗?”
“嗯,好玩啊。”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爸,你记得那首在我小时候教
我唱的儿歌是什么吗?”
陈行舜当然记得,那是他唯一会唱的儿歌。他用鼻音哼了一小段,陈宏睿开
心地直点头,也加入哼唱的行列。
车厢里的其他人可能都睡着了,任凭这没有歌词,只有音符的《两只老虎》
不断地重播。
不知道哼了几遍,这首歌才划上休止符。
陈行舜原本开口想说什么,右肩却忽然一重,原来是儿子靠在自己身上睡着
了。
他悄悄地伸手把陈宏睿的外套拉上来盖好,保持自己的姿势让儿子幸福地酣
睡至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