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将近五点半钟。
外头的办公区位子不很空,还有人,气氛惬意,差不多在预备下班了。不过没有谁在急急
地收拾。
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到两天前才放晴。太阳出来,温度跟着升高,在外头简直待不住一时
半刻。平日早上刚进公司,就恨不得下班的众人,到钟点了仍旧赖著;免费空调当吹一次
是一次。
“总经理要回去了?”
走过去时,部门里有人问。我微一点头,笑一笑,迳自往前走。身后隐约有动静,似听有
谁喊Elin问一句什么。
我已经走得远了。
车子开出停车场时,有来电。我空出一手去接,一面变换车道。电话那一头的声音在报出
一个地点,问去不去。
“去啊。”我笑答:“不如搭我的车,总要一个安全驾驶。”
叶文礼在那也笑着,“就预备拿我挡酒了?我本来还指望你——好吧,等你了。”
“等等见。”
挂下通话,我继续开了一段路,到熟识的酒坊拿一支格兰菲迪二十六年份的。又驱车,往
大安路的方向,很快到了一栋大楼前。
叶文礼已等在楼下。他上了车,先递给我一只提袋。
我接过,不想有点重量,笑问:“是什么?”
叶文礼一面系安全带,一面讲:“油渍蕃茄。”
我讶异,不禁好笑道:“你弄的?真不晓得你这样贤慧啊。”
叶文礼咳了一声,道:“是我母亲和我大嫂弄的。她们做了太多,我周末回家,硬拿了给
我,拜托你解决吧,我受够蕃茄了。”
我失笑,只好道谢了。
将纸袋往后座搁,我往前开去。叶文礼一面问我听音乐,一面转开了,就听音箱里的女声
唱出了一段词——When was the last time you thought of me?
Or have youcompletely erased me from your memories?
有整整两个星期——整整的,我不太有想过赵宽宜的事。在相互结束那通话后,这两个星
期之中,未接到过他的来电;我亦不曾拨他的号码。
我并不感到不好受,反而有轻松。可更长时候感觉恍惚。仿佛,和他不曾有过开始,所以
也不能说结束。
本也不一定要一个结果。那太难了,我想。
反而是母亲的事,让我记挂很多。那对象非在社交圈里的,是中学美术老师。因信仰缘故
,时常在家附近的佛寺走动。大阿姨以前也常去那里,后来带着母亲,又后来,是母亲自
己去,就这么慢慢地结交上。
方知道,那次母亲和那人在一起,非为第一回给赵宽宜撞见。许多次——母亲说,但情形
暧昧,总找得到理由。
第一次被看到,则在一家很小的画廊里,很巧不巧,赵宽宜和画廊老板相熟。他一直有艺
术投资,会出现在那里不奇怪。
可那时,在酒店大厅,母亲和那人手挽手,是尴尬,更无从开脱。
我当然不能知道,赵宽宜那当场究竟怎么想。倒看母亲低泣忏悔,我仅能无语相对;一个
两个都这样,父亲母亲,谁又是真正的在意。
母亲保证一定和那人断了关系。是她一时没想好。她说,早一直都有打算要断的。但我想
,那是谈何容易。
今天是鑫宝董事何荣保的场子。在他的私人地方,位于敦化北路一处巷子里的新豫元社区
,整体格局经过设计,出入很隐密。
不只他本人,和他关系好的,都时常借用这一处地方,举行小宴会,或者招待一些特别的
宾客,什么名目都可以。
倒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客人,但能够进来的,个个都为座上宾。
方进主客厅就闻乐声不断,谈笑亦正盛,来客们坐或站,有各自的周旋。作主人当然有主
场的优势,满场问候,谁都不遗漏。
何荣保看我和叶文礼来了,几步来致意。我把拿的酒给他,他乐着。又讲上两句,把我和
叶文礼拉至另一个谈话圈。都熟识的,寒暄不必太热切,很快手上是一杯酒,一支玻利瓦
尔雪茄。
烟酒不断,一派纸醉金迷。
受邀的女星站在客厅献唱,一个男士上去,手一揽,状似亲亲密密。也少不了名媛淑女,
喁喁说笑,有几分意思在眉眼之间流转。
我不总和叶文礼待一起。他在某几位太太心中有好风评,被绊住去了。我跟一拨人坐一张
沙发,话题正走至国际时事。
我听着,一面饮酒,不很专注,目光望向远远的对侧。是另一间客室,本来隔门是拉起来
的,有服务的人送酒进去,这时便打开了。
那端的沙发坐了些人。有男士女士,有赵宽宜。
我不曾料到在这里看到他。他独坐一张沙发,西装笔挺,半侧着身。他一面谈话,一面在
打火,点燃手中的雪茄。
他可能很早就在了。我感觉脑中什么也不想,可一时半刻移不开目光;有人凑过去,好似
喊了他,他便偏过脸来。
“——这是第几杯了?”
不意地身侧的空位有人坐了下来,又问一声。是叶文礼,我转过头,望他脸上微醺笑意。
我定定神道:“可能两杯吧。”
“可能?”叶文礼扬起眉,拿过我手中的酒杯,倒一饮而尽,“我可很爱惜性命,驾驶先
生。”
我耸了耸肩,微一犹豫就转了回头。
对侧的那客室隔门又掩好了。我胸中茫茫然,不知可以有什么情绪。叶文礼在旁低声说一
句。
“听说,鑫宝的董事长近来很积极地在拉拢赵宽宜,要是知道,他今天来赴何荣保的场,
大概要急了。”
我看他一眼。
叶文礼续道,一样压了声:“他们董事会下半年内要改选。赵宽宜手头持有鑫宝百分之五
的股,是不多,但有影响,主要是后面的投资。”
我表示理解,可未说意见。
叶文礼似随口道:“对了,记得你跟他是朋友,不去打招呼吗?”
我扯了笑,和他道:“听你一讲,那里头可能在风云际会,倒不要过去才好。”
叶文礼看来,好似欲言又止。旁座的一人忽来问他一句话,两人即迳自讲去了。
从新豫元出来,要近凌晨一点钟。
我开车送叶文礼返家。他后面再多喝了,难得地显出醉意;不过还能走,说话仍有两分条
理。
不过他下车时,步伐又似不稳。
“明天也没什么事,我看,你不如请休在家。”我诚心建议。陈立人前两日飞马来西亚,
看陈立敏去了,并不用早晨例会。
叶文礼回过来,微低下身来,“我哪有那么不济?”
我摊开手,朝他挥一挥,“快上去吧。”
叶文礼笑一笑,对我指指出放后座脚踏下的纸袋,提醒:“记得解决。”
我叹笑,便应了遵命。
叶文礼笑着,仍未走开,似犹豫什么忽问:“要请你上去坐会儿吗?”
我微笑,看着他,“太晚了。”
“好吧。”
叶文礼道,一面点一点头,为我把车门关上。我看他转身走,直至看不见后,才开车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