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转录自 book 看板 #1K1pUCEL ]
自序 夏曼.蓝波安 http://goo.gl/PdkLjo
浮生浮沉的梦
这本书,就献给我已逝去的双亲,大伯,我的三个小孩,一个孩子们的妈妈,以及给
我自己。我用木船捕“飞鱼”,用身体潜水“抓鱼”,让海洋的礼物延续父母亲从小吃鱼
的牙齿,孕育孩子们吃鱼的牙龈,让波浪的歌声连结上一代与下一世代的海洋血亲,生与
死不灭的蓝海记忆,我做到了自己的移动梦想。
我们全家人,从台北回家与父母亲共同生活十一年,我个人与双亲生活有二十七年。
十六岁到三十二岁,是追求我前半段远离小岛束缚的理想,靠自己考高中,在台北南阳街
补习,及学习台北的生活,尔后考大学,这段过程忧郁胜过于愉悦,核心的问题是经常“
饥饿”,还有“山地同胞”象征智力不足,落后的污名缠身。台北街头的路人,他们的眼
神对我的轮廓长相、肤色一直让我不安。
在补习班的三年岁月,在永康街、丽水街租一小间屋子,“饥饿”、没钱让我走不出
去,彼时完全忘记,或者根本不敢想像我儿时的“梦想”,在那阶段的青春岁月与父母亲
几乎没有信件,电话的往来,处于完全失联。饥饿的时候,我问自己,不去念师大,不去
念北医(也是保送),高雄师院(也是保送),这又为了“ㄍㄧㄥ”什么?这些学校,当
时不知有多少个莘莘学子想进入的学校,一个小岛出来的孩子,不去念简直自讨苦吃。
南阳街、信义路、和平东路、师大路、罗斯福路、二二八公园等等的,台北市没有一
条路,一条街曾经吃饱过。有一天,我发现了自己,原来我跟他们说不一样的语言,也忽
然意识到自己在台湾好久好久没有吃鱼,吃飞鱼,也没有游泳,原来我不是汉人。开始感
觉我不能没有蓝色的海洋。
远离了台北回到家,学习潜水抓鱼,划船钓鬼头刀鱼,夜航捕飞鱼,父母亲说的语言
,我呼吸的空气,发觉我原来生活在两个相异的世界,发觉许多问题的“标准答案”本质
不同,原来从人类的肉眼看,太阳下海与下山都是标准答案,也才理解中国大陆的“中原
民族”没有海洋观,太阳下海与下山都是在“山”的那一头与这一方,而我却在以“山”
为中心的群族追逐属于“山”的正确答案,我求学过程念的书本,台湾的教育家、文学家
忘了有海洋这个事实,我也才恍然大悟,反思的想着,原来我民族与台湾群族的差异,在
于拥抱海洋与恐惧海洋。
太阳下“山”的正确答案(小学考试),支配了我、迷惑了我从入学到大学毕业后的
判断,多元语言、多元文明、多元民族似乎是中原民族最大的“禁忌”,即使时代轮转到
了马英九的世代,这个概念依然是最大的“禁忌”(学校各民族的语言学习一星期只有一
个小时)。太阳下“山”的正确答案依然支配着汉族政权不变的中心论,再者,选票票数
诡谲的倾斜让我预知台湾不可能孕育出优质的政治家、政客,“票数”成为后现代性的中
心论,几乎是没有多元文明想像的劣质的,还保有“中原”过境心态的执政团队,并使用
“闽”字心胸执政,应更换为“闵”方有优质的跨多功能思维的政权。
回到兰屿的家与父母亲、家族共同生活,父亲三兄弟不时的跟我说:
“老人的太阳已接近海平线了,你的身影应加速学习山与海的情绪。”
父亲生前在每一天的黎明前面对黑夜吟唱,古调的旋律在深夜的宁静呼叫我心魂的本
能,坐在我的楼梯细心聆听父亲的歌声歌词,太阳下“山”的意象转型为下“海”的夕阳
,于是下“山”下“海”都是正确答案,彼时我也开始回忆的反思,入学前一位外籍神父
的话,说:amiyan so raraten nyou, mayi kamo do kyokai.(你们有罪恶,到教堂赦免
你们的“罪”。)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汉族的太阳下“山”,以及象征基督宗教的诠释者神父,你们的
“罪”,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给我最大的人生“迷思”,严重支配我的价值判断,我现在的
理解与解释是,强大民族与白人的“暴力”展示。我们每天上学必须跟孙中山遗像、蒋介
石当时的画像行“三鞠躬”,每星期上教堂向西方的上帝“认罪”,我们在不自觉中认同
他者加诸于我们心魂的“暴力”手段,支配了,混淆了我们的成长,也增添了我们多元的
想像。
二○○五年五月底,就在我正式出海航海的前一天,Ang-Haz母亲的部落(苏拉威西岛
中部),一位穆斯林基本教义派抱着炸弹血洗基督教会,救护车频繁的往返,电视画面不
停的转播,赞助厂商刘董把我拉出店,说:
“这是阿拉与上帝的战争,在海上要多小心。”
二○○五年一月,我在库克国的拉洛东咖岛(Rarotonga)的时候,市中心的市集在每
个星期六都有早晨市场,如台湾的黄昏市场,市集中央有个有棚的舞台,每星期舞台的占
有是岛上不同基督宗教教派都已协议好的,宗旨是不同基督宗教教派都在大力鼓吹人要向
上帝“认罪”,在我所有移动旅行经过的岛屿,“认罪”的言词如巨岩般的不可动摇。我
要问的是,这个“认罪”就像是汉族课本里的太阳下“山”的意义很相似,非汉族、非基
督宗教者都要认同这个是“唯一真理”,也是乱源的、各民族内部相互撕裂的源泉。
各宗教的起源众说纷纭,有文字的民族先合理化其自身的教义,组织成具有官僚功能
的宗教集团,并据此击溃没有文字的民族传统信仰,污名化为“迷信”的宗教(我现在称
被他者说的各民族的“迷信”为“民族科学”,来区分非人性的“西方理性科学”)。
在我十岁时,父亲开始带我上山,认识家族的林地,外祖父、父亲的林地,三十二岁
回家,我依据我的记忆去整理林园,在我开始造船的同时,我不懂的达悟语树名,就拿回
家给我父亲看,父亲便指导我,包括树在民族科学的意义,这个民族教育让我真正认识了
“环境文明”与民族文明的相容性,原来我民族的文明是在追求生态时序,生态物种本身
就已经自我分类了,向光面的树比山谷里阴暗的树种来的坚硬耐用,达悟男人吃的鱼比女
性吃的鱼,在我潜水生活中,我发现女性吃的鱼比较优雅,游姿曼妙,让我释怀了,原来
生态时序就是我民族文化祭仪活动的依据,于是他者说我们“迷信”是偏见,我们的“迷
信”就是民族的禁忌文明。
星球上的人类暴增,食品科学的研发,发明了数不清的副食品,或言主食,野性(生
)的生态动植物的自然成长已经来不及供应人类的集体食量。二次战后,海洋渔业拜科学
仪器之赐,大型渔猎船只的集团,探鱼侦测的发明,流刺网、拖曳网泛滥的使用,让鱼类
来不及成长就已经被猎杀,渔业专家称之“混杀(bykill)”,这是人类“混吃”造成的
浩劫。
当我回家定居刚学会潜水射鱼时,岛屿水深三十公尺的亚潮带的珊瑚礁鱼类非常多,
我射了一些老人吃的鱼,还有比目鱼、扫把鱼,父亲眼神不悦地跟我说:
“水世界只剩这些鱼吗?”
言下之意,就是比目鱼、扫把鱼遇见人的时候就像标本一样,不会游动,笨到彻底的
给你打,一个男人为什么要去抓最笨的鱼,比目鱼双眼长在上方,不是头的“左右边”,
就像某人的眼睛若是长在头上,那肯定是怪物,你抓怪物象征自己是低等男人。于是又说
:“拿去给猪吃。”孩子们的母亲笑到肚皮痛,对我而言,是达悟族鱼类知识的分类知识
,非现代性鱼类科学的知识理解,人性化鱼类、活化海洋的律动的民族信仰。
小学的老师嘲讽我们说:
“你们不吃田蛙,河溪、海里的鳗鱼真的笨,这些是非常有营养的。”
叔公后来告诫我说:
“你千万不可以吃那些,那是低等人吃的食物。”
“混杀”、“混吃”是我民族的禁忌,我们没有营养的概念,但我们一直存有鱼类形
体美学的信仰。
父亲生前告诫我,说:
“你们的未来无论如何的变化,我要诅咒不坚持生态时序律则的孩子,求你坚持继续
造船,继续美化我划过船的海洋。”
当大伯得知我野性航海回家时,跟我说:
“别再远离我,你是航海家族族裔,我要在你的胸膛断气。”
“丰腴的童年”在没有外来文明干预的干净岁月,家族里的男性依据环境生态孳息的
信念教育我,当我潜水射到这一生第一尾十几斤的浪人鲹的时候,父亲要我邀请他的两个
兄弟、一位堂弟来家里吃地瓜分享我的大鱼,说我从小就是吃他们抓的鱼长大,我的高兴
胜过于考上大学。
他们在我面前轻声细语的叙述他们在潜水的经验故事,口语叙述的功力把海洋每一天
的洋流变换、海底地形、各种鱼类游移的习性拧住了我的心魂,那些是真实的,绝美鲜艳
的“海洋文学”。
堂叔口述道:
“诸位哥哥,你们就在离我三个地瓜田远的海面上上下下潜水,太阳在我们面对向兰
屿,它走下坡的轨迹,洋流由左边流向右边,彼时恰好是中潮,流水不强也不弱,在我脚
下的两座礁峰的中间有一尾硕大的石斑鱼在呼气吸气,宛如是我们已老迈的祖父在期待食
物入口的神情,我再次的看看你们,我也不时地调整我的呼吸,就像婴儿自我调整吸吮母
奶的频率,想着若是我的鱼,我们会歌唱,若不是我的鱼,牠或许只是让我欣赏而已。孩
子(说我),当时我们没有蛙鞋,没有防寒衣,没有呼吸管。深度约是八寻(十五、十六
公尺),若是我的鱼就是我的,我如此地安慰
自己的心魂,我愉悦的潜入水里,专注地盯住鱼,然而在我心里已经选择鱼枪发射的鱼部
位,我不迟疑的射向鱼鳃上方的鱼脊椎骨,鱼一闪动,脊椎骨立即断裂,动也不动的趴在
原点,当我拉起牠的时候,鱼的重量比我重,彼时我与你的叔叔潜下去,你父亲与你大伯
在海中接下我们,那时才发现那尾石斑鱼跟我身材(一六八公分)一样大,当我们浮在海
面上欢乐,你的叔公,我们的小叔已经把船划向我们这儿来了,我看他吃槟榔的牙齿看见
那条鱼的时候,门牙好像即将断裂的模样,说“这条鱼之魂要让我们提前返航”(不说“
我们回家”这类的话)。正在下海的太阳,正是
咬伤人们皮肤的热度,我们看得见海面蒸发的热能,我们划著船,每一个人的背部皮肤彷
彿是一张黑色油纸,漆上我们的故事。那一夜,我们的歌声像一片片的鱼鳞回应一波波的
浪震。孩子,我们的故事没有在纸张,明天过后,我们回常常得反复叙述这个过程,直到
没有人听得懂我们的故事。”
在座的还有两位堂哥,当时我发觉前辈们说话说故事,话语里充满了环境的言语,充
满了影像,他们对海底地形的了若指掌来自于用心理解,用经验回应洋流与鱼类与月亮的
引力关系,夜间轻声细语的对话,老人家们的微笑,透露人性优雅的纯度,让我感受在地
语汇与环境结盟的剧情,人类都是配角。
这本书,我的“移动”是我家族恩赐给我的航海基因,思念亲人、家族是因为他们教
我体会环境文学存在的本质,这些汉字的堆积也是献给他们的,是他们教育我跟海洋岛屿
发生生存基因,信奉多元信仰。
他们都走了,他们已经看不见我继续的潜水,让我无法运用达悟语的环境美学观跟他
们说故事了,但我今年会再造一艘拼板船,把前辈们生前的魂魄,让我在山里伐木谱词,
在海上划船歌唱,继续书写会移动的海洋文学。
特别感谢二○○四年文建会主委陈郁秀女士提出“全球视野文学创作人才培育”计画
,让我实现放逐自己到南太平洋的梦想。二○○五年偶然发生的“仿古航海”,在野性的
汪洋航海,感谢那位小企业家陈金国先生、印尼华侨刘董与黄董也让我实现航海大梦,这
是我人生的奇遇。
当我女儿帮我建立了脸书之后,我许多的告白随兴书写在脸书,让台湾的朋友们逐渐
理解达悟的海洋哲学,拉近了与海洋波动的感觉,这种互动是无价的。在此也万分的感激
联经出版公司的朋友们给我的鼓励与支持。Ayoy(谢谢)!
当然,孩子们的母亲,她把生命的乐章全心投注在我们的田产,土壤因而给了她陆地
的哲思,如今她的芋头、我捕的飞鱼,她的地瓜、我射的底栖鱼是我们在小岛上生活的全
部,感激她放任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