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婚之后，只要一恍神，我就能听到沙铃的声音。在沙铃声响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口中，全都在痛哭咒骂着谁……
“早知道就不走前面了！”这是六岁的小弟弟。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被丢下……”四十岁的中年女子。
“我要他来陪我，我不甘心，我要他──赔我！”面目模糊，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
左耳是死者对生者的怨念，右耳是生者之间，不，屁孩之间的眷恋。
“来追我啊──呀！抓到你了！”这是刚出炉的国中情侣。
“靠杯这里怎么有碎掉的贝壳啦干干干！”这是放闪情侣的下场。
“你要回家了哦，不能再陪我一下下吗？”然后是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声音。
夏天到了，什么事都有呢。
我深呼吸，开始背起元素周期表。只要专心做起某件事，这些声音就会再次离我远去。
人声退去，沙铃也停了下来。
生与死看似有条泾渭分明的线，但在这里，两者的声音交融在一起。
有时候我在想，会不会有天，我再也无法辨别哪些是死人的，哪些是活人的声音。
沙铃声最近越来越频繁。我不晓得为什么会这样子，但这件事情我也找不到其他人商量。更
何况这件事情说不定也不是个问题。只要不去在意的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比起这些，还有件让我更烦恼的事。
我隔壁邻居小妹恋爱了。
明明以前在我怀中小小只的，到哪里都要牵着我的手，不知不觉中，她也来到了会谈恋爱的
年纪了。
暧昧对象我也认识，就……那时我也很喜欢他啦，很多人都很喜欢他。
我们在同一家补习班上课，每次到了中堂下课，总会有一大堆人过来找他告白，上下三届学
姊学妹班花校花都有。他有次烦到不行躲到厕所里，也还是有人从门缝底下塞告白信给他。
行情真好。
我都不敢跟别人说我喜欢他。他跟我完全不一样，白白净净的。
先叫他阿白吧。
阿白跟我可以说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英文说得一口道地英腔，而我一下课就忍不住趴下来睡
觉。唯一的共通点，就是我们都很在外扫区。
外扫区向来都是分给成绩不错的人。没大人管，大家都会心照不宣拿书到外扫区去读。只有
阿白会拿扫把认真扫。我看不下去，有天我一大早就到校，把外扫区所有的落叶都扫了起来
。
我向阿白勾了勾手，从此外扫时间20分钟成为了我们的祕密时光。一开始只是翻墙出去买吃
的，到后来，我们什么都想试试看。在扫具间里，我们把健康课本上没说的事情都一一做了
个遍。
然后我不知不觉就喜欢他了，夭寿。
我们之间没有说过交往。我们都是要考好学校的人，心知肚明彼此只是玩玩，打发打发时间
。
阿白是个很好的人，暖暖包会分我一个，吃便当时总会嫌肉长胖而把肉分给我，我的外套里
总是会多出几个五十元铜板。他事事体贴却又不想伤了我的自尊。只是他从不知道，我在他
面前是毫无自尊的。
阿白最近很常来找小妹。
我也不是讨厌小妹能跟阿白谈恋爱。小妹，是正妹一个，而我呢，要奶没奶，要屁股没屁股
。我走在阿白旁边，就像是他新聘的保镳一样。
唉，下辈子争取努力成正妹吧。
阿白是好人，我小妹也是，我只是……
只是有一点点分心而已。
他们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
今天，他们又来了。
心浮气躁，元素表都背不下去。反正闲著没事，我就看着阿白跟小妹这对新出炉的情侣。他
们肩并肩，时不时凑到对方耳朵讲悄悄话。
我逆着光看他们，他们身上镶了白边，像是画里的天使一样。青春可贵又神圣，显得躲在角
落偷看的我，格外阴暗可悲。
沙沙沙......沙沙沙......
好了，从氢开始……氢。
“今天是个好机会。”中年女子微笑着。
氢、锂、钠、钾、铷……
“假如我做到了呢？”阿白挑眉看着小妹，我知道这是他挑衅人的方式。看着神采飞扬的他
，我又怀念又嫉妒。
好了，深呼吸，今天背背看横的周期表。
......沙沙沙......沙沙沙。
氢……氢、氦、锂。
“他跳进海里了耶。”六岁的小弟弟叫着。
瞬间，周边的空气收紧。沙铃的声音变大了，沙沙沙沙沙杀杀杀杀杀。强风把浪拍到我的脚
边，把沙子吹进我的眼里。
杀杀杀杀杀。
我要疯了，是没看到这里有块“禁止戏水”的牌子吗？
我一个头昏脑胀，跟着跳了下去。
阿白在哪……阿白……
我专心找起阿白。此时人声退去，只剩下海流的声音。
阿白整个人沉了下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
我抓住阿白的脚，想赶紧把他拉上去，但摸着摸著，又忍不住犹豫了起来。
说实话，我也想让阿白留下来。
阿白他……他还有一个哥哥，所以没关系的吧。不像我，是家里的独子。家里因为这件事情
伤心了好久。
在这里，景色日复一日，不会有更多的变化了。熙来攘往携家带眷的人潮，鬼哭狼嚎哀怨伤
心的死人，刺眼的太阳，带沙的风，会杀人的海。
我知道改变这一切的方法。与阿白重逢，我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就像活着一样。如果──如
果──阿白留下来的话──
我是怎么又心软了呢？
※
那时，我犹豫太久，阿白整个人停止挣扎。我知道自己成功在即。
我端详着他的脸，却发现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阿白了。
时间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皮肤一样白得亮眼，眉毛一样浓密到可以让蚂蚁在里面迷路，额
角却多了一道小疤。
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想着，阿白还记得我吗？活着的人，会有越来越多珍藏的回忆。但我永
远只能回想那些老掉牙的事情。
想太多次，就怀疑我们发生过的一切，会不会都只是我的幻想而已？
会不会最后只有我记得……
我的时间停留在这里，被其他人抛下。
我只知道元素周期表，而不晓得三角函数。不晓得阿
白跟小妹是怎样熟起来的，不晓得他到底是喜欢男生还是女生，不晓得都过去那么久了，原
来……我还喜欢着他。
我看到那道疤，我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阿白一定在好好生活着。
你怎么会受伤呢？连体育课都没在上，怎么会留下疤？你不是最宝贵那张脸了吗？
我忍不住想着关于阿白的事情。我只是有一点点的伤心难过。
阿白的一切，我已经没有机会知道了。
我把阿白抛回岸上。邻居小妹在旁哭天抢地，热心的路人做起了CPR，阿白吐得唏哩哗啦，
然后睁开眼睛。
明明是没有聚焦的双眼，不知为何那一瞬间，我却感到心虚。
于是我离开了。
※
过了几天，阿白跑回这里。
“小毅，你还在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没想到他还记得我，可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明明知道让你留下来的方法。
我抹掉眼泪，没有出声。我不喜欢因为你而伤心的自己。
沙沙沙……
“我好恨啊──好恨──”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又开始鬼吼鬼叫。
就算知道方法……
夏天的太阳很大。你从我身边走过，越走越远，整个人影便在蒸腾的热气中扭曲了起来。
你喊我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声。
我知道夏天要结束了，过几天你大概也不会来了吧。
“小毅啊──”你一次又一次地喊我。
吵死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干干脆脆的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