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老家生活刚满两个月，一天有两班船到高雄。
今天听见村里广播，就业服务处好像有活动，去签名就有便当。
我带着友人阿傻过来服务处，整间只有一个戴眼镜、穿白衬衫的男人
，在那边招呼村民入座。
在场的村民至少六十岁起跳，只有我跟阿傻两个未成年。那个白衬衫男
人看见我们也怔了下，然后笔直走过来。
“呃，我们只是想拿便当……”
男人露出友善的笑容：“欢迎欢迎，请在这里签名。”
阿傻忘了怎么写名字，我帮他代签，那个应该白衬衫男人直盯着我看，害我写
字的手都在发抖。
“同学，不用紧张。大家都叫我‘海哥’，一三五都会在这里驻点，有
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海哥向递出名片，我看上面的头衔，原来是县政府来的官员，名字跟海
一点关系也没有。
“海哥、好。”阿傻有话学话，海哥也笑咪咪地应好。
海哥乍看起来像刚毕业，近看才发现有点年纪，大概四十了，皮肤很白
，气质很好，总觉得他和我认识的大人不太一样。
我和阿傻坐在最后一排，看海哥上台，以为他要上课，他却用娴熟的台
语询问大家，为什么在地的年轻人都在外地生活？
“赚呒钱啦！”
海哥笑了笑，在白板写上504的数字，是村子的人口数。
“钱的确是很大的问题，但人的问题更重要，不然怎么那么多人宁愿揹
债也要赖在都市讨生活？”
海哥拿着麦克风走下来，跟我们这些搞不清楚状况的乡下人扮了张鬼脸
。
“不管用哄的用骗的，为了大家以后的好日子──十分之一，村子至少
要留下五十个可以干活的年轻人。各位大哥大姊，今天回去之后，请帮忙打
个电话给家里的少年仔，问他们有没有想要回乡服务？我一三五都会在这里
提供咨询，只要有想回家的人，我都会想办法让他能在家乡活下去。”
“长官，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对天发誓，不是开玩笑。”
海哥抱着纸箱，一一分送贴著名片的小礼品给在场的长者。
我看他手上东西很多，叫阿傻坐好，过去帮忙。海哥对我笑了笑，害我
低着头接过箱子。
活动结束，等大家都拿到便当，才去拿我跟阿傻的份。
海哥问我们等下有没有事，要不要一起在这里吃饭吹冷气？
阿傻说他想吹冷气，我只得跟着留下来。
我知道，海哥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阿傻跟我是同个学校的室友，“毕业”后，阿傻的家人没有来接他，我
就把阿傻带回老家生活。
说是老家，我爸在我上小学前就带我去本岛工作，我也只在这里住过几
个暑假，阿公死了之后，好久没有回来过。
说是老家，这里和陌生的地方没有两样，我只是无处可去，才会渡海而
来。
“海哥，你怎么会被调来这座小岛？”
海哥笑了笑，对于我不太礼貌的问题，坦率地回答了我。
他原本待的机关主导国家的重大建设，而在某个西部海滨开发案，他投
了不同意票，所以被流放到外岛。
海哥说他不是反对开发，而是他和属下十年来一点一滴调查与设计，结
合在地生活圈和中小企业写出的地方创生计画书，全数被驳回，换成友好政
府某财团的摇钱专案。
“在场所有西装笔挺的官员，只有我一个人是海口囡仔。明知那个案件
最终会让海洋成为财团中饱私囊的所有物，那个章，我实在盖不下去。”
海哥说他运气很好，捡回一条命。政府动用司法单位和监察委员调查他
，存心要让他吃牢饭，没想到遇见了正义的检察官还他清白。再用旗下的媒
体和网军，想要社会性谋杀他，却冒出好几个热血的记者提笔为他辩白。
我觉得海哥是不是弄错运气好的意思？他明明就很衰，做好事还被人害
。
吃完饭，海哥还带我跟阿傻去便利商店请我们吃冰。从头到尾，都没有
问“你们爸爸妈妈呢”，让我松了好大一口气。
遇见海哥之后，过了一个星期，隔壁的废屋传来敲打的声音，好像要重
新装潢。我以为又有外地人要来盖绝对赚不到钱的民宿，却看见海哥穿着短
裤，跟一群面生的工人聊天。
海哥发现我跟阿傻，露出一点也不意外的笑容，跑来跟我们打招呼。说
他既然三个工作日都在岛上，不如干脆住在这里，二四再坐船去县府办公。
我总觉得怪怪的，但连国中都没毕业的蠢小子怎么敌得过在社会混了几
十年的海哥？只能看他带着水电师傅顺便装修了破烂的我家，还多叫了便当
给我和阿傻。
附近的人看海哥跟我们亲近，对我跟阿傻的态度也好上许多。
海哥搬过来之后，总会叫我跟阿傻去他家吃饭。海哥非常会料理鱼，煎
煮炒炸，都很好吃。
眼看差不多把我们养熟，海哥说他写了一个计画案，跟县府要到一点钱
，但人手不太充足，问我们要不要来打工？照基本时薪算，下雨就休息。
我还是觉得怪怪的，但实在别无选择，只能跟着海哥到港边。发现码头
多了不少人，有的在拆旧木道、有的在植草、有的在搭棚子煮饭。
我跟阿傻分配到的工作是彩绘废弃的渔船，一直到下午，海哥都没有来
看我们，实在有太多人找他说话。
等海哥再出现，已经是傍晚的事。我跟阿傻其实做得很慢，在学校早就
被骂惨了，但他还是夸我们手工很细致，然后慎重地发给我们今天的薪水。
可能今天忙得太累，我跟阿傻在海哥家吃完饭，一不小心就睡过去。半
夜醒来，我发现海哥房间的灯还亮着，他还在电脑前面打那什么计画书，旁
边有一个他和年轻女人合照的相框。听说结婚没多久就被酒驾撞死，而我爸
是酒驾撞死自己，酒这种烂东西，怎么村子还是一堆人爱喝酒？
海哥眼角余光发现了我，我不由得走近两步。
“小夏，你是不是近视？看东西都瞇瞇眼。”
“嗯，之前的坏掉了。”跟议员儿子干架的时候打坏了，后来就进了辅
导学校。
“明天跟我去市区吧。”
我以为要坐船去马公，结果海哥带我搭飞机到小港，不仅如此，眼镜行
老板娘说什么“这位爸爸，你儿子真帅”，海哥竟然回说“呵呵，他长得像
妈妈”。
回来的时候，我就像个小朋友去牵海哥的手，海哥笑了。
这个男人要是居心不良，我跟阿傻大概连块皮都不剩，但他对我们就是
那么地好，让我稍稍明白，什么是“运气真好”的意思。
从来没有期望过的好事，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运气真好。
买了眼镜之后，海哥开始教我跟阿傻读书，太久没去学校，快要认不得
英文单字。阿傻写完数学试题，还对我嗤笑一声。
阿傻要是没吸毒吸坏脑子，原本是名校资优生。在他被关的时候，他爸
妈觉得很丢脸，移民到国外去，丢下阿傻一个人。
清醒对阿傻太过痛苦，但他再吃药下去真的会死，我才把他带来这个鸟
不生蛋的小岛。
也或许我只是不想要一个人活着。
海哥不知道怎么去跟学校说，学校竟然同意让我只要二、四到校，其余
时间在家自学就好。我就开始跟着海哥的行程，一三五在岛上，二四上班上
课的生活。
一天一天过去，海哥花了三年的计画案快要完成，县政府真的相信这座
小岛会发展起来，同意架设海底电缆，岛上有了稳定的电力和网络。
海哥联络上阿傻的家人──以前和他感情最好的大姊，哭着带走了阿傻
；同时给我报了本岛的大学。
“等你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归宿。”
我始终记得，出发当天，海哥紧握住我的双手，还有那为我欢喜的灿烂
笑容。
在我离开后的那年夏天，海哥因为到港边劝导台风出海的渔民，不慎被
大浪卷去。村民半夜提灯出海去找，不眠不休好几天，到最后都没有找到尸
体。
也有人说他是因为政治迫害，失心丧志才会投海自杀。
还有人说，他太想念早逝的妻儿，才会追随过去。
当我拎着皮箱回来，岛上已经成了文艺重镇，多了很多本岛来的美食。
我跟那些艺术家吃饭的时候，听他们绘声绘影说著灵异故事：只要在阴
雨的夜晚，总能在海边看见一个白衣男子，眺望雨濛的海面，似乎在守护这
座小岛的样子。
我明知这世间现实不过，却宁可相信，世上真有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