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有时候,其实并不如自己认为地潇洒......
第一次见到那男人,是在刑场,他是一个被斩首示众的罪人. 站在刽子手的身旁,他静静地等著挥下刀的那一刻,然后,他就可以进行自己的任务了.
接引死者的亡魂正是他的工作.
自己,是个死神. 而男人,正是自己即将的任务.
这是他的第一次任务,黑白长老交代他,无论亡魂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都要视若无睹,只要将他们送到应该去的地方就好.
他们是死神,尽负责接引亡者的魂魄,至于人间的事,有何冤有何怨,那是其他人的事,自有人负责,与他们无关.
身为死神,第一件应学会的事情,就是冷漠,这是黑白长老对他们从小到大的提点.
他乖乖地等著,等待着他的第一件任务.
然后,在坐上上方看起来似乎很伟大的人扔下了一块板子后,他听见了一阵惊呼,大量红色液体溅了出,险些喷着他,他赶紧闪避,接着,一颗圆圆的头颅滚到了他脚边.
人类......这样就死了吗?如此地容易?
他偏著头,有些疑惑地瞧着那人头.
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任务,有些事更是今日才第一回见到,虽然黑白长老要他别多管闲事,但他仍是抵不住好奇心的诱惑.
甩甩头,他提醒自己办正事要紧.
看向了身后甫出现的男人,他走了近,尽量以最冷的声音说道.
“我是来接你的,赶快上路吧!”
男人的眼中浮现了茫然,据说,几乎每一个死者都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以为带路的,会是黑白无常.”
听前辈说,死者们通常不会沉默不语,有的会极力辩驳,认为自己命不该绝,不愿接受现实,有人会哭诉自己如何含冤而死,那么,自己遇到的第一个亡魂的第一句话,显然有些诡异.
“死者众多,你认为他俩老人家带得了那么多人?”
“呵......说的也是......”
男人笑了笑,表情实在不似一个才被斩首的罪人.
据说,在死后还笑得出来的,大概只有安享天年的老人了.
他看了看男人,皱起了眉,他开始怀疑前辈对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实了.
走在前往冥府的路上,男人伸了下懒腰,神情中尽是坦然,没有一丝对未知的恐惧,即使这将是他今生最后的一段路.
那一瞬间,他输给了自己的好奇心.
“你还这么年轻就往生,你没有不甘吗?”
“有什么好不甘的?”
“你的妻儿呢?”一般人最放不下的莫过于此.
“我没有亲人,也许本来有吧!但自我犯下杀头大罪后,恐怕连为我收尸的人也没有了......再说,如果我真不甘,你愿放我回去吗?”
男人反问他,他想了一会,摇头.
“这不就得了?”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答案,可他们到了奈何桥了,他的任务结束了. 过了奈何桥后的事,他没能耐也没兴趣.
“再见了,也许,不会再见了......”
送男人走上了奈何桥,目送著男人的背影,他挥了挥手,转身正准备下一个任务. 突地,一颗水珠从他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咦?!这......是什么?”
茫然地看着手上的湿痕,他疑惑了......
他没有看见,背后奈何桥上的孟婆婆,无奈的叹息.
第二次去接男人时,他到了皇宫.
在一个人显得过大的龙床上,男人原本壮硕的身子不知为何,看来有些渺小.
虚弱却年少的脸庞,不是个适合死亡的年纪.
他走近了床边,在床畔坐了下来.
“你来接我了?”被声音惊醒的男人睁开了眼. 他点点头.
“仍没有亲人?”
看向四周,一个人两世都没有亲人送终,上天会不会残酷了些?
但男人却笑了,仿佛他说了什么天真的话.
“这里,除了敌人外,什么都没有,包括亲人及朋友......”
他不置可否. 他不是当初那初出茅庐的孩子了,这些日子,他接引了无数的死者,这让他即使不用刻意也学会了冷漠.
人间的贪嗔痴怨,与他无关. 他只是个死神,只负责接引亡魂,至于其他事,他不想管,也没那本事管.
“走吧......” 男人乖顺地随他走,对那金黄色的龙袍,没有半分依恋.
这在他接引的亡魂中,是十分特立独行的,至少除了第一回,他没见过这么潇洒的亡魂,仿佛真对人世毫无眷恋.
那天,目送男人上奈何桥后,不知为何,他又流泪了.
当时的他,花了好久好久的时间才知道,从眼睛流下的水珠叫做泪水,但还没有久到让他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流泪.
接引的死者中,许多都是哭哭啼啼的,也有一句话都不说,默默流泪的,有人因不舍人世,有人因含怨哭泣,可他不懂,为何自己会流泪.
伸手拭去眼角的泪,回头竟看到孟婆婆站在自己身旁,慈爱地看着他,手中捧著一碗汤水.
“孩子,喝下吧~!” 他点点头,乖顺地接过碗喝下.
“孟婆婆,为什么妳要端汤给每一位亡者呢?”
“因为人心是很脆弱的,接受不起太多次的心伤,所以,遗忘将会是最好的治疗方式.”
“那......我是不是曾经遗忘了件十分重要的事?” 而这,定与男人有关.
“忘了吧,孩子~!我说的,遗忘将是最好的治疗方式......”
第十次,他到了战场. 那可以说是他最困难的任务之一,因为当他到了当地时,亡者的数目实在是太多了,每个人都是一脸茫然,有些亡者甚至不知自己已死,仍挥刀弄枪的,想至对方于死地.
在一群又一群的亡者中,他不知自己究竟找了多久,他踩过了不知是哪个亡魂的尸骨,感受到混杂浓厚血腥的空气,努力寻着他的目标.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他从未因一项任务花了一天以上的时间.
入夜后,不知又过了多久,他总算找著了男人.
男人坐在他自己的尸身上,静静地仰望着星空,那份闲静与他的狼狈恰成反比.
“你好慢......”皱着眉,男人向自己抱怨.
“这是一个死者应该向死神说的话吗?”
这些年,他带的亡魂成千上万,男人却是最特别的一个,特别到了诡异的地步.
“我断气后,我就一直在等你,我不知道是否是你,但我希望是你.”
“不过是一段路,谁带不都一样?” 死神不只他一个,但不知是不是巧合,男人的每一世都是由他带.
每带一回,他就哭一回,然后孟婆婆就会给了他一碗孟婆汤.
他喝了好多碗,但他没有忘记男人,也没有忘记自己,他不知道孟婆婆希望他忘记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可是,我想见你.”男人直视他的眼,眼神中尽是认真.
他愣住了,死者会对死神讲的话很多,但这简单的四个字,他从未听过.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很缓慢地,很缓慢地,在他的心底荡出了回音......
“该出发了......” 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
男人走过奈何桥后,孟婆婆照惯例给了他一碗汤.
“孟婆婆,遗忘......是好事吗?”
“我不知道算不算好事,但肯定不是坏事.”
他又流泪了,泪水滴在汤中,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 他曾见过许多人在过奈何桥时,流下不甘的泪水,这些泪,全流入了忘川,再熬成了孟婆汤,这其中也包括了自己.
一碗孟婆汤,究竟要用多少的泪才能熬成?
数不清第几次,他到一间大型医院去接男人.
男人躺在了白得刺眼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如同每一次,他见到的,永远是男人孤独一人的身影.
男人曾笑说,也许他曾做了什么触怒老天的事,才罚他永世孤独.
可他知道,这并不好笑.
他是死神,孤独是他们的宿命,那么身为人类的男人,孤独的滋味又怎受得了?
“又见面了~!” 男人笑了笑,热络地同他打招呼.
“你是唯一一个这么欢迎死神的死者.”
趴在窗架上,此刻的他们,就似多年的老友一般地攀谈,即使他们一个是死神,一个是将死之人.
“每一世有你的相伴,我也不枉为人了.”
“我只伴你这一段路.”
“那已足够......”
是怎样的孽缘,让他注定会遇到每一世的男人?而这男人,在连自己都不知晓的记忆深处,还有着与自己深切的牵绊.
看着男人,他轻叹一口气,对男人伸出了手,而后者也没有丝毫迟疑地握了住.
他继续他的任务,牵引死者去到应该去的地方.
他想,今晚的奈何桥,大概又有一孤单的身影举杯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