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不会尖叫的人，她是第一个。
也许是最后一个。
拉开浴帘的那瞬间，她瞪大了双眼。
这让我确信，她看得到我。
有些人看得到，有些人看不到，我无法得知其中的奥秘或是任何与生物相关的原理，
只是，能够确定的一点是，只要能看得到我的人，全都会在第一时间本能地放声尖叫。这
也许是一种诅咒，也可能是一种命运，但毋庸置疑的，我是个从发根到脚趾都不受欢迎的
人物。
人物？也许还不能算吧……
然而，眼前的这名少女却毫无反应。
我和她的目线呈平行，交错，繁乱。
反倒是我因为瞪着她刚刚出浴的赤身裸体、不可原谅地似乎有些过久了点而涨红了脸
。
这是我的某种兴趣，蹲在陌生人的浴室一角，静静地。
啊，不过我并不是在偷窥这些人们沐浴。
通常我都会在他们察觉到我之前离开……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到我。
我喜欢看着浴室里的灯。
水蒸气袅袅环绕着微弱的鹅黄色灯光，有种幸福的秧苗在哪里悄悄地发芽的感觉。那
种奇特的宁静感总是让我陶醉在其中，总是会不小心陷入梦乡。
这种感觉却总是被尖锐的惊叫声一刀剪断。
若不是尖叫，也许是切断浴室的灯源，然后自顾自无礼地穿过我的视线离去。
我痛恨这种感觉，恨死了这种不被尊重的感受。
但……也不能怪他们，他们看不到我。
这时，我和少女的对峙当中，只有自她发稍落下的透明水珠在浴缸里弹跳的清脆声响
。她在一片水气中察觉了我越渐发红的双颊，然后她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不理会我的错愕，她从浴缸里爬了出来，朝着我走近，迳自伸长手臂越过我的头顶，
拉下挂在我身后墙上的浴袍，优雅地撩起她那头柔顺的长发，将自己裹进浴袍当中，犹如
一只晶莹的白蚕吐出的一层层丝缎，包围住她那疮疤累累的躯体。
我呆呆地看着她，看着这一连串绝美的动作。
她一转头，撇见我的表情，又嗤的一声笑了。
妳……不怕我？不尖叫吗？
为什么怕呢？
我……我不应该在这里啊。
有关系吗？
我一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也许，比起我为什么会在她的浴室里做出疑似偷窥她洗澡的举动，这种不合常理的对
话才是更应该质疑的吧。
你，很像我。
她悄悄地凑近我，近到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在我的鼻尖拍打着。
那双与透著同样色彩的瞳仁闪烁著自信，夹杂着些许的哀怜，还有种无法言喻的情感
。
我像被石化了似的连动都不能动，平常不都是这副躯体将陌生人吓得尖叫吗？怎么这
时候变得如此没用？宛如吸血鬼踏进阳光、好比狼人被银制子弹打中。在一片空无的意识
里不知道是谁控制着自己的意识，进而像人偶般将我的身体拉得僵直，仿佛数到那个时候
之前我竟然连眨眼都办不到。
浴室里溼透了的空气，热水澡泡出的温度，加速了气息。
我嗅到一丝欲念。
它像酒精似的迅速窜进血管里，篡夺任何残存的理智。
哈哈，怎么可能，我是……
少女离开了浴室，我回过神来，随后跟了出去。
她在房间里打开了衣柜，随手抽出一件缎面的银紫色睡衣换上，遮盖住她背上的鞭痕
、香烟伤、还有某种三角形、似乎是熨斗烧过的轨迹，也不理会我站在她身后，偷偷地将
她身上的疤痕全都数过一遍。她怡然自得地哼著无名的曲调，然后在梳妆台前开始打理她
呈强烈对比的黑发和白皙脸蛋。
正思考着该不该问她伤痕的事，她抢先开口了。
你不会是那个浴室杀人魔吧？
她瞅了我一眼问道，继续往脸上涂抹一些棕绿色的乳状物。
我又呆了半秒，摇了摇头。
我还想说你这样蹲在浴室里偷看我，大概就是最近很嚣张的那个浴室杀人魔。
听说他总是专门找妙龄少女下手，而且一定要是美丽的年轻少女。
她故意拉长了“美丽的”这几个字，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妳不怕吗？
我问。
怕又能怎么样？我打得过他吗？
我疑惑了。
因为丽色被杀人魔选上而感到得意的，这女孩就算不空前也绝后了。
话说回来她可以如此若无其事地在这里与我对话这件事也值得提出来再三思量。
１．她习惯了看得到于是不怕
２．她有某种程度上的优势
３．她是个神经病
好像都有可能。
那你跟浴室杀人魔有关联吗？
为什么这样问呢？
因为都是浴室嘛。也许你是他的刀下冤魂之类的也说不定。
……人生容许妳这样随便吗。我心里失笑。
也不能说完全无关。我目睹过他犯案，毕竟我总是喜欢出入浴室。
后面那句话是自嘲用。
为什么选在浴室呢？
妳指的是我还是他？
都有吧。
他大概是因为浴室有水源好清洗，亦或是纯粹喜欢看裸著的尸体，单纯的变态。
而我呢，只是个喜欢水蒸气的家伙。
呵，你的自我介绍也满有趣的。
饶了我吧，我不知道多久没有自我介绍过了 。
我还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变成这付德性的……啊，算了，反正一定挺无趣的。
我苦笑，看着少女将脸上的膏状物以薄薄的木片刮去，然后反手甩进垃圾筒里。无意
中那些棕绿色的东西沾上了她刚刚洗好的黑长发，她皱起了眉头，一阵懊恼，脱下睡衣撅
著嘴又走进了浴室。
不知怎地我对这少女萌生了一种亲近感。
她的语气和说话方式都使人无法招架，那种不知到底是立于顶点过于任性或是爱自说
自话的态度都不在一般正常人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不过她对我说话了。
是不是这样对我来说就能够满足了？
她是第一个，也许是最后一个。
每天都过著望着浴室电灯泡百般无聊的日子，我太渴望一个可以陪我聊天笑闹的对象
，可以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正过著成为这样的自己的第几千个日子，可以让我这个
渐渐要消逝于岁月洪流的一角能够有更加浓烈的存在感。
这个突如其来、对她来说无关痛痒的邂逅，似乎有某种即将成为我的生存意义的趋势
。
这一切却在少女的长声尖叫中狠狠地被截断。
浴室杀人魔？
我悔恨得疯狂怒吼，奔向浴室。
我什么都办不到，我救不了任何人，但至少我可以用这双眼睛留住她最后的身影。
浴室的门半掩著，莲蓬头落在浴缸外，冒着热气的温水喷得到处都是。
我在濡湿的磁砖地上重重地滑了一跤，然后像电视机的插头被拔掉一般失去了意识。
摔在地上的少女唉声叹气得爬了起来，手肘却压到自己的黑长发，又再度绊了一跤。
她伸手摸了摸前额，今天好像发作得比较晚，也许是因为药效发作了的关系。
但严重的时候不管吃多少药都不会有用。
比如说……
浴室门口悄悄地站了一个少年，一个黑长发散乱、浑身透出杀气的少年。
他的右手拿着一把刀。
她扁著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裸著身子朝向他伸出手臂，又滑了一跤。还来不及叫出声来，她感到自己消失了。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她知道他做了什么，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控制不了。在那个时候，她被茧似的东西一层层地包围着，只是深深地沉睡着，四
周只有她无法解释的某种强烈情绪，也许感觉得到，也许感觉不到，一切都像隔着一层蛋
壳内的薄膜一般将她轻拥在怀里。她不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受得到自己的这双
手沐浴在一道又一道从某个人的体内喷洒出来的温暖的血液，混合著浴室中闷溼的蒸气和
丝绸般的热水。
情绪越加强烈，就像将她摇醒的双手一般，不停、不停地摇撼着她的躯体。
这时候，她为了使自己、使包围着自己的那道情绪冷静下来，她会开始悄悄地算数，
数到十的时候张开双眼，就可以看见那道灯光，那种被水气包围住、令人摸不透的鹅黄色
灯光，能够让那发狂似的情绪冷静下来。幸福的秧苗发芽的那种宁静感可以在梦中，悄悄
地，在失去生命的尸体左侧被原谅，让那被水蒸气所围绕着的鹅黄色光亮洗涤这污秽的双
手。
然而，她却会在这个时候失去自己应该被奉献出去赎罪的躯体。
就连区区一抹最后的存在感都被永久的孤独吞没。
我抱着双膝睁开眼睛，发现我又再次入侵了某人的浴室，呆呆地蹲在角落看着那盏微
弱的灯泡。水气附着在它的边壁上，被光亮所散出的高热而蒸发了，制造出更多气体围绕
在黄光的四周，我像是被治愈了一般感到无限安祥，舒服得似乎要睡着。
有人看得到我吗？
有人可以跟我说说话吗？
在感到永恒的孤独即将继续的同时我被绝望所侵蚀。
只有反反复复地遁走于那道同样的循环。
为我自己释放那些被禁锢在记忆中的怨毒恨念，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将剥夺了某个生命
的罪与罚封印在这具伤痕累累的可怖身躯之中。
不管是对她自己，对她的继父，或是躺在浴缸中一脸惊骇的她的受害者们。
“别怕，乖孩子，数到十，很快就结束了。”
这都只是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