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声音，没有性别，没有名字与容貌，没有任何想法，只是一团
轮廓暧昧的阴影，包裹在厚重的衣裳里。
当时还不叫宁静海的太阴王族被称为“那一位”，是太阳国度至尊
的唯一弱点，也是对太阴之国毫无贡献的王族，“那一位”不可能
带回任何光明，因为只有皇帝绝不会被自己的影子打败。
但是，你还有微渺的机会，你不是“那一位”。
当身上出现颜色，头发冒出阳光的味道，忽然拥有的个性和情绪让
他浑身不自在，甚至明白自己的名字──日影，你的对手是敌对国
度的日光，你的胜利会让依赖日光与温暖生存的诸多世界随之毁灭
。
谎言。王族的对手也是王族，不只是“那一位”，历代太阴王族一
样有去无回，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日光的强大。他喜欢到永阒之渊探
望宁静海，那个还有很久才会觉醒的小鬼被他的阳光味道吸引，总
是攀着他不放。
明知自己的强大，以及这股强大恰好等于对手的极限，却不会再前
进，一旦光之敌进化，影之人就只能被消灭，因为他们就是为此而
诞生。
没有仇恨也没有原因，时候到了就被呼唤去攻击，赢了也没意义。
讽刺的是，因为得到对手的力量才懂得思考利弊。
“为何要有影子？让光之敌去当独一无二的存在好了，我不在乎！
若从来都没诞生不知有多么开心。”他抱起那个小小软软的形体说
。
这个心智，这种感情，这副容貌都不是他想要的！这些只是让他意
识到自己是可悲的复制品。
“我不在乎光明，我要自由，哪怕代价是舍弃灵魂。”
日影逃跑了。
※※※
“如果不是蜥蜴忽然失去联络，我就不需要动用太阴的能力找人了
。”日影嫌恶地看着手掌。
果然海盗头子跟小海的能力一模一样。
“在地球这种地方承认太阴国度的法则，会让我忍不住想挑衅阳光
，输赢我都讨厌。梦想交易所的店员，如果我在这里跟光之敌决斗
并且胜利，在新的日光诞生前，所有世界都得陷入黑暗。”
“那是……你的真面目吗？”阿德颤声问。笼罩世界的黑暗之影，
他还以为只有女王陛下是那种影子，人形只是这些国度居民故意乔
装的迷你化身。
“当然太阳‘陛下’不会容许这种事，他很快就会让日光重生，好
制衡黑暗，只不过当前存在的生物都要陪葬而已。初生的国度居民
力量不足，只能照亮很少的世界，空间会转让给那些能在黑暗中生
存的生命，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邪恶。不断毁灭与再生，新的世
界跟着国度居民一起茁壮，最后又会来到现在的地球。”日影讽刺
地提起太阳的敬称。
店长和阿德静静倾听。
“就算我失败，诸国没有任何损失，不会有人记得我；即使我赢了
，也只是成为太阴国度的元老会统领，送其他同胞去与光决斗，跟
那些打赢了光之敌，永远存在的影子一样，空虚、不再改变。”
以人类的立场，阿德说不定还要感谢日影主动认输，反而地球生态
欣欣向荣，灵魂碎片的来源也比较充沛。
“你来回答，人类，我跟太阴女王有哪里不同？”
因为阿德认识女王陛下，他没想到自己会被牵扯进王家的恩怨里。
“根本就不一样！”如果话语拥有力量的话，拜托让他和店长活久
一点，拜托！“女王陛下她从来不吃灵魂碎片！她也不随便伤害别
人！她喜欢吃饼乾和喝茶！”冲口而出之后，阿德才发现有满满的
话要说。
“她曾经爱上了一个人类，也被人所爱。”阿德看了一眼店长。
“如果说店长故意搞成脑残是锻炼灵魂，那我相信，太阴国度的女
王陛下用人类的方式生活一样是锻炼自己的灵魂，她没有逃避宿命
，她和太阳还是有决斗喔！比成绩啦！你吃我我吃你那种太不健康
了！”店员鼓起勇气豁出去说。“而且小海妹妹比较萌啊！”
“被人所爱的影子……有那种存在吗？”日影讥讽道。
“好啦！改成被哥布林所爱你满意了吧！可是，我们都很喜欢小海
！”阿德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胸腔简直要爆炸。
“想杀掉真心狂恋自己妹妹的幻想商人，你真的那么嫉妒女王陛下
吗？”
“我嫉妒？”日影霍然站起，他刚刚食用的灵魂碎片可能有问题，
阿德见他眼中迸著红光。
“店长！你也表态一下，现在是在讲你耶！你该不会连女王陛下也
忘了？”
“谁？”店长虽然没恢复记忆，表情却瞬间柔和起来。
女王陛下已经变成他的梦想了。阿德难过地想。与其说忘记，不如
说藏得太深。
“你只是我们的食物，幻想商人。”日影抓住银发青年的手臂恶狠
狠咬下。
“吃下不同灵魂碎片就被影响成不同个性的混蛋，这就是你所谓的
自由吗？你还不如早点跟本尊挑战去死一死！”阿德怒吼，拚命拉
扯著日影的小腿，却不断抓空。
这家伙没有实体，真的惨了。
日影忽然松开幻想商人，走到旁边啐了一口，阿德听见“啪答”一
声，像是一小块肉被吐到地上。
店长举起血流如注的手臂，咬紧牙关忍耐剧痛。
“笨蛋！快点包扎止血！”阿德惊慌道。
“你的灵魂到底怎么了？我只尝到恶心的血肉。”日影忿忿地抹嘴
。
恶梦好像说过，灵魂碎片被抢走的情况是，只要不断折磨某个生物
，让他痛到放弃再拿走即可。说起来简单，其实不容易，否则大家
都不用冶炼灵魂，抢别人的来用就好，你抢我我抢你，最后什么灵
魂都没了。
天使曾经也说光是人类的灵魂就不弱，只是很容易堕落，才有蜥蜴
那种用诈欺方式巧取豪夺的骗徒，那幻想商人的灵魂还有恶梦挂保
证，应该不会这么容易被剥走？
“地震？”忽然天摇地动。
日影押著还在滴血的店长大步走出，阿德拼了最后一口气死也要跟
上。
“小海？”话题人物居然现身。她知道这里是幻影旅团的据点吗？
穿着国中制服的少女悒悒站在黑暗中，身边围绕着一群大如巨象，
小至虫蚁的国度海盗，既好奇又畏惧地望着太阴国度女王。
宁静海陛下看见狼狈不堪的店长和阿德，向来平静无波的小脸愕然
不忍。
“超过七天，我们失败了。如果其他国度的人真的不能插手，求求
妳，把店长送到安全的地方，我知道有恶魔打算保护他。”阿德不
确定堕落侯爵挡不挡得下整团海盗，但总比让店长现在这样动不动
就少个零件要好，让海盗去追恶魔，阿德的良心也不会太紧张。
“我没答应和太阳他们同盟，我只是不想妨碍店长的梦想。”宁静
海陛下细声道。
“我知道，小海已经很帮忙了，可是我们连自保也没办法。”阿德
苦笑。
“虽然说店长的梦想是体验当人类的感觉，可是也只有‘一天’呀
！他本来就是小气鬼，就算能恢复正常，之后一定会抓狂。”
少女思考阿德的话，豁然开朗，下定决心朝阿德与店长走去，似要
带他们离开。
“妳就是宁静海？”日影不敢置信的确认。
“你是……哥哥？”宁静海陛下想了一会儿，才从阳光味道辨识出
来。
“不要伤害他们。”她说。
“现在妳要制裁我吗？伟大的陛下。”海盗头子更用力地抓住店长
。
她不语，毫不逃避地看着他，反而日影先受不了这个对视。
“我不会伤害你，哥哥，请你让开。”这是宁静海陛下的答案。
“妳的存在对我就是一种伤害！宁静海！”日影低吼。
他抛弃了身为太阴王族的灵魂碎片，那碎片自然落在宁静海手上，
他的自尊，他的过往和软弱全掐在她手里。
“你是她哥哥说这什么垃圾话！她是哪里欠你？”阿德破口大骂。
日影回头狠瞪一眼，阿德不争气地跪了下去。
“你把‘呜呜’带走了。”宁静海陛下天外飞来一笔，众人反应不
过来。
多亏阿德提起欠债的关键字，宁静海陛下忽然想起以前在永阒之渊
的往事。
“那种东西根本不能当宠物养！妳居然把它藏在身边！”日影见她
要算旧帐，立刻竖起浑身尖刺谴责。
阿德还是第一次看到女王陛下也有不高兴的事。
“‘呜呜’又没有错！”她皱起眉毛分辩。
“‘呜呜’到底是什么？”现在又是何种情况？阿德头昏脑胀。
海盗头子和宁静海陛下同时觑他一眼，制服便自动接到说明。
原来“呜呜”就是指那条战舰，也是所谓的“无耻之口”，原来那
就是无先生的种族名，不是店长特意取的，哥布林还真是有够随便
。
太阴国度的确是无耻之口的原生地，而像无先生那样的生物在太阴
国度不只一条，简单来说，就像是欧罗巴树（注）之类的有害怪兽
，不只吃掉稀少的光明跟国土，连较弱的影子也吃，而且愈长愈大
，一旦发现幼体自然必须就地扑灭。
当时不会说话的宁静海陛下才刚刚会发出“呜呜”声而已，她就这
样召唤了小只的无耻之口来到身边玩耍，结果日影叛逃时把小海唯
一的同伴也带走了。
难怪她第一次看到无先生的时候那么开心。宛若娜乌西卡与小王虫
般纯洁的羁绊，却被一去不回的哥哥抢走，而且还养得这么壮观，
女王陛下会记恨也可以理解了。
战舰又开始翻滚，阿德挂在胸前的怀表也冒出金光，阿德赌海盗不
敢靠近这个怀表，深深吸了口气朝日影扑过去。
海盗头子果然闪避，阿德跟店长撞成一团。
金光飘离怀表，飞到阿德头上变成烟火，畏光的海盗们纷纷发出尖
叫声，战舰也激烈扭动，原本宽广无边的黑暗瞬间成为峭壁不断聚
拢，海盗惊觉不对，纷纷朝战舰体外逃难。
宁静海陛下趁日影分心，趁机用暗影包住阿德与店长将他们也拖出
去，没隔几步却又被拦下来，店长的鲜血就跟路标一样好认。
原本应该是永夜的漆黑天空却射入一道金光，又一位国度王族出现
。
太阳来了，他们有救啦！阿德抱住失血过度的店长泪眼婆娑的想。
日影愣住了，只是阳光的本尊他就没胜算，何况是光之国度的支配
者降临，太初阳火身上兼具所有光的性质。
其余海盗也瑟缩骚动，被驱逐的国度住民自称海盗，他们掠夺也流
浪，却无法跟拥有某种法则的国度居民抗衡，因为幻影旅团正是游
走在无法无天的缝隙或边荒。
“我不是要干预店长的冒险。”太阳自圆其说般喃喃道。
“阿德哥哥快要死了，我来救你。”他朝阿德眨眨眼睛，阿德立刻
意会将店长抱得更紧，这样太阳便得非自愿连阿德的随身行李一起
保护了。
“宁静海！他就在妳面前！妳为何不杀了他！”日影厉声道。
他虽不认同光影对决的宿命，但若狭路相逢日影还是会不惜一战，
他无法认同宁静海贵为国主会如此荏弱的反应。
“为何要杀自己的同学？”宁静海歪著头问。
“我们从幼稚园大班到小六已经同班七年了。国一才被能力分班分
开。”太阳说出更可怕的事实。
其他海盗和日影一样都是为了逃避被光吞噬的命运，如今却亲眼目
睹两方领导者如此异常的和谐交往，全部一副快发疯的表情。
“人类都不止双重人格了，为何我不能跟自己的影子和平相处？昨
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前的我就是死了才有现在的我，再说决定当
人类的小海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太阳指著旁边的女王陛下道。
这一代的太阳王子超、级、豁、达！阿德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即使你永远不会成为皇帝？你会让宁静海一直存在？”日影质问
。
“没有人能看见永恒的真实脸孔。也许我会改变主意，也许小海会
后悔没趁机动手，那是我们之间的问题。话说回来，你跟我的三弟
还真像，他的脾气不太好，偏偏最喜欢小动物了。”太阳看着影子
巨虫战舰说。
阿德已经放弃订正他们对小动物的误解。
“你们不是已经拥有新的皇帝吗？太阴之子。你们可以再造自己的
命运，效忠或背叛？”
店员敬佩地望着金发少年，太阳殿下不假装是小孩子耍可爱时，发
言真是拳拳到肉。
“首领说，太阴的新王抛弃我们！妳是吗？”有个海盗突然扬声吼
道。
阿德想开口替小海辩解，一点暖意落到唇上，他看向太阳殿下，太
阳则朝他摇摇头。阿德只好压抑下来。
的确，这是女王陛下必须独自面对的，人民的信任考验。
“你们想重新成为国民？”宁静海陛下反问。
海盗们面面相觑，阿德看出他们内部意见也不统一。
“即使能回去，还不是会被逼着决斗，更糟的是我们之中有些人的
光之敌已经死了，他们连决斗的资格也没有，回去也无法提升地位
，只是变成贱民。”这名海盗说完，其他海盗跟着显露敌意。
“待我结束在地球的留学，我会回国改革，现在还无法保证让你们
满意，所以我不能承诺。”宁静海陛下说。
“但我希望，我的子民都可以愉快地在属于我们的国度生活，包含
幻影旅团。”
“妳也学会人类吹牛的本事吗？宁静海！”日影质问。
“你不懂吗？那不是谎话，她本来可以随手把你们都灭掉！干嘛还
要浪费时间哄人，那是宁静海陛下的梦想啊！”阿德悲愤的说。
那些影子不知道，小海要产生这样一个愿望不知经过多少次困难的
酝酿，她可是连买什么生日礼物送老师都无法决定的贫乏孩子。
“如果店长恢复成最佳状态，说不定他还能实现女王陛下的愿望！
而你们只想吃掉他，没考虑过好好利用幻想商人更划算吗？”
店员这番话让海盗们更加不知所措。
“我不会回去，我再也不愿被太阴的法则限制！”日影飞到战舰头
上，命令暗影沙虫朝阿德和店长攻击。
面对无耻之口完全体的嘴巴从上空压下的画面，阿德已经连害怕都
感觉不到了，只觉得一切都很荒谬。
怀表自动打开冒出金雾，有着沙色长辫的独眼人再度出现，挡在阿
德前方朝战舰一指，战舰与海盗头子立刻静止不动，仿佛时间冻结
。
也许他们身上的时间是真的冻结了，阿德之前在自强号被吞时也感
觉时间变得很奇怪。
独眼人回头看见太阳，瘦弱的身躯猛烈颤抖，接着拔地而起变成一
条金灿巨蛇，比战舰更加庞大，蛇身在天空中蜿蜒，像一条烙印黑
暗的光河。
“咦？怎么会这样？”傻眼的不只有阿德。
“果然店长失忆后，时妖也不受控制，之前也感觉它逃出禁制不只
一次。”太阳说。
“时妖是？”继蓝先生和灯先生后还有破坏神吗？阿德好想摇晃店
长问他脑袋里到底装啥。
“时间妖魔，它们将时间带到不同国度，大部分时妖都非常温和，
所以其他国度住民也将时间纳入法则中，让国度增加更多改变。”
太阳回答。
金灿巨蛇朝太阳张开血盆大口吐信挑衅，幻影旅团的战舰和它相比
简直是小儿科。
“那这头呢？”阿德已经快无法说话了，他以为独眼人帮过自己，
没想到真面目如此狰狞。
“它曾经很喜欢我……某一代的我，所以让时间与光之民结合，我
们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但这头时妖却开始出现异常，不但攻击其
他温驯的时妖，还破坏好不容易建立稳定法则的国度，只想让太阳
国度存在，这头时妖疯了。”太阳回顾往事仍难以启齿，虽然真确
地划分，问题应该是出在他的前世。
“过去的我于是召集其他国度的统治者将这头时妖封印，却不知如
何是好，不管将它放在哪里都是悲伤的回忆和不定时炸弹，于是我
们拜托幻想商人保管被封印的时妖。”
层次太高，阿德听得很模糊，总之封印破裂以后怪物要报仇了。现
在金灿巨蛇在天空中游动只是热身，很快就要杀过来。
“即使是国度统治者的我们也无法明白力量与心灵沉积的后果，甚
至还会被其他国度影响。”太阳朝时妖伸出手，那是拒绝的手势。
“但是现在动手的话，地球的皮太薄了。”
好歹请您说地壳啊！阿德冷汗满背。他似乎有印象太阳曾经很客气
地帮他家老师送旅游纪念品过来，并说他觉得跟地球很像。
阿德还以为是温馨的工艺品，没想到是温泉蛋。
“那要怎么办？”
“只能开门想办法将这头时妖诱到太空再作打算，阿德哥哥和店长
稍微离我们远一点比较好。”
不用他说阿德当然有多远跑多远，店长虽搞不清楚状况，但也连拖
带拉将阿德拽离会发光的金发男孩。
金灿巨蛇终于决定降落攻击，太阳王子将手掌贴向地上打开门扉，
却意外碰触女王陛下手背，时机太过凑巧，两人几乎是同时按在同
一点。
“我是说我来开门。”太阳发现造成误会已经来不及了。
“我已经打开通路了。”宁静海陛下也有点错愕。
“收回。”太阳说。
“是我先的。”女王不肯相让。
阿德头皮发麻，该不会这两个国度统治者靠太近，就算没那个意思
也开始对抗了？他第一次看到太阳那么强硬，也是第一次听见小海
对别人呛声。
交叠的手掌下出现了巨大时空裂缝，有如一弯黑色新月，从太阳和
宁静海陛下意外的表情来看，那并不是他们预料的正常门扉。
阿德和店长没逃过黑色新月的张裂范围，立刻被吸入不知会通往何
方的门扉中。
“啊啊啊会不会死掉──”阿德发出悲鸣声，时妖居然不是攻击太
阳，而是咬向他和店长。
有没有这么过分？
※※※
注：《小王子》中会不断长大最后毁灭星球的植物，小王子必须不
断巡逻自己的行星并拔除欧罗巴树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