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春梦
张开双眼,阿德的南柯一梦才要开始,自从那次进到死者梦境为了
取回客人的信任代价差点被毁灭后,阿德对名符其实的“梦游”一
直都很感冒。
在稀疏桃林中醒来半分实感也没有,阿德就知道,既然是在哥布林
的店打工,没到真的完蛋不会有人管他这种程度的倒楣事,于是阿
德只好拍干净制服上的叶子灰灰地站起来。
“你头上还有片没挑到。”脑后传来声音,有人轻轻压着头侧亲密
地提醒。
“呜哇哇哇哇──”阿德往前一跳,果然是笑吟吟的侜张。
“拜托你不要这样啦!”他实在很不喜欢被人碰到,好吧,被妖怪
碰也一样。
“为什么?”侜张无辜地反问。
“说出来你不要笑,我讨厌长得太漂亮的人。”阿德深呼吸以后这
样说。
“喔。”狐仙似乎能理解,没有白目的问下去。
“我不漂亮,所以没关系。”他又牵起阿德的手。
睁眼说瞎话,这会不会太超过了!阿德哑口无言。
“总之,我们先到最美的地方,我有话要对你说。”
阿德七上八下被侜张牵引著,慢慢进入桃林深处,桃花开得帐密如
雾,丝毫不见凋枯,每树每枝都仿佛耗尽力气怒放著蕊瓣,连来时
路都被遮起,直到一处被花瓣覆蓋的平坦大石旁,侜张这才坐下来
,也要阿德坐在他身边。
“很美吧?这场春梦,作梦的人已经死了,他们选择殉情,希望能
一莲托生,死亡的瞬间作了这个永远留在桃花林里的梦,所以才有
这处桃林,如果不是成双成对桃林不会放人进来。”侜张用非人特
有的优美双眼凝视著虚幻风景道。
阿德大气不敢喘一下,不会死者的灵魂还在这梦里吧?
“那两个人后来呢?”
“你想问他们是否转世后爱情圆满?”侜张理著云鬓道。
阿德点点头,很怕侜张说些“他们就在后面看着你”的鬼话。
“想也知道不可能,那对男女转世后就各自分散了,毕竟他们又没
修来世的缘分,只凭情孽相缠绕,迷信倘若同死,必然来世再见。
缘起缘灭,都是无常,只有这刹那之美供任凭吊。”
不过厘清桃林里没有殉情的鬼魂,阿德还是安心了点。
“我骗你的,他们就在那棵树下。”
阿德果然立刻跳起来,瞪大眼睛到处张望。
“哈哈哈……”侜张每用那轻佻的笑声笑一次,阿德就火大一次。
“真的真的,他们转世投胎去了,我身上的骨珠这样说。”侜张摸
著胸口长串白色佛珠道。
“骨珠?”阿德一时不明白。
“你是说舍利子吗?”
“不,就是白骨磨成的珠子而已,我过往游玩各界时遇见为因缘所
苦的众生,望我把他们的白骨带在身边修行,有新死也有上古之民
,不过就阿德的年纪,它们个个都比你老得多了。”
“是骨珠要你选那个梦?”侜张当然不是因为颜色喜欢才挑,或许
他看到的店内风景和阿德全然不同。
“嗯,或者说,因为骨珠说的梦里这个我最中意,所以我选了这里
,你不觉得谈心还是要挑个比较美丽的景致吗?”
“什么?”阿德背脊发麻。
“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吧,吾名为侜张,乃狐阁之主,我辈术有
高低,相貌不同,也爱游戏人间,与人为伍。”
“我知道你是狐。”阿德点头。
“为何要强调两次呢?”
“一般提到狐狸居所,总是让人想到青丘国,因为山海经广告比较
大,小说家也爱写,可传奇话本至聊斋中人狐相恋故事比比皆是,
你可有想过此间矛盾处?”
阿德只能摇头。
“人狐之子当何去何从?在于人间,人道其子姣秀有狐意,属妖;
入于青丘,狐又言其带人之血,肖人之形,属人。无论哪边都没有
我们归属的地方,因我等似人而非人。”侜张道。
侜张语气有些文言,阿德听得很吃力,还好有制服辅助勉强听得懂
。
“所以我是青丘之国的叛徒,我和我的同伴都是具有人类血统的混
血狐族,我们聚集在狐阁里,虽然人类觉得狐是妖的一种,没有其
他说法,可是对我们来说,人类也是妖,早夭、驽钝、变化匆匆、
易于致病死伤,长于繁衍的一种叫做‘人类’的妖怪……”说著说
著伸手往阿德脸畔摸去,阿德老早就在提防侜张一举一动,赶紧往
旁边一株老桃树避开,作势赏花。
现在的阿德就像被狐狸盯上的小白兔,他终于知道女人为何讨厌被
路边男人乱看了,视线真的会让人毛毛的啊!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就是一整个毛到受不了!
“阿德,”侜张又喊了一声。“为何你讨厌漂亮的人?”
阿德不想回头,一阵阴风吹过桃林,顿时眼花缭乱觉得晕眩,他只
得倚著树干,狐仙绕过树干贴近阿德,粉红深红的花,鲜绿墨绿的
叶,包围那张妖异的脸孔,阿德一时无法呼吸。
他退了一步,又一步,胸口真的难受起来,他不懂为何侜张的脸让
自己难过。
“因为我残废了。”阿德回答。
“我恨我的左手,它又丑又不能动,就算每天按摩肌肉还是慢慢萎
缩。”
阿德咬著牙,迟疑着要不要说出真心话:“为何就连在梦里它还是
残废,我恨这一点!”
侜张忽然大步走来,阿德无来由地一慌,再退鞋跟却踩到溼滑的青
苔往后跌倒,他只能挥舞单手狼狈地想要维持平衡,阿德还是徒劳
地摔到石面上,感到痛楚如闪电般泛开来。
侜张没有伸手救他,只是冷眼见阿德摔倒,然后顺势俯身挡在阿德
之上。
“当真只有如此吗?说下去。”侜张不让阿德躲闪,这样的距离带
著暧昧,但渲染更多的是危险。
侜张明明是个纤细美人,阿德却觉得有头大到无法想像的猛兽正准
备啖食自己,浑身发凉,甚至连恐惧逃跑的想法都冰冻了。
但他被侜张那句尖锐的问题激起始终在胸口翻腾的愤怒与寂寞。
“我恨这只残废的手……不,就算这只手没有残废,我还是讨厌只
有自己活下来的结果……为什么……不在那场车祸就死了干净?让
我现在活得莫名其妙……我讨厌这手,因为它是在车祸里残废的…
…”阿德无法控制声音不断发抖。
“就算我活下来……也无法爱人……没办法和正常人一样追求想要
的东西……而且它还是会痛……还在提醒我那次意外的痛……”哪
怕已经不用吃止痛药了,但他偶尔还是觉得疤痕在痛,半梦半醒时
疼得尤其厉害。
阿德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在获救前他经历过漫长而恐怖的剧痛,那
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早就死了,在地狱里受折磨,以致于后来医生
恭喜他只有左手残废,其他机能完好无缺,阿德很想狂笑然后放火
烧了一切看得见的东西。
“真的那么讨厌吗?不能使用的左手。”侜张握住阿德无力反抗的
左手,举到他面前,感觉到手上力气愈抓愈紧,阿德下意识表情扭
曲想要挣扎。
“放、放开……”他现在真的觉得侜张可怕。
“既然不要,就送给我吧!来玩的时候我忘记带点心了。”侜张温
雅的笑容朝两旁裂开,鼻唇向前拉长隆起,手指也长出尖爪白毛,
现出狰狞的兽形,脸畔的长发尽褪为银白卷曲的兽毛,那张半人半
兽的脸凑向阿德的左前臂,张开满是利牙的嘴一口咬上,强大的蛮
力抓得阿德动弹不得。
“不──”阿德惨呼。
整条手臂让侜张血淋淋撕下的画面太恐怖,阿德本能大喊,泪水滚
出眼眶,因挣扎的动作洒在头发上。
他后悔了!他说的不是真的,他不要以后左边只剩一条空荡荡的袖
子,阿德不想再经验一次那种恐怖的痛苦!
“不要吃我的手!我要我的左手!”阿德什么也无法想,只能像个
婴儿般地绝望哭喊,就像那时无论他如何声嘶力竭的哀号,也只有
焦尸的臭味回应自己。
他就知道,侜张也一样,人会骗他,神会骗他,妖怪也骗他!
这些傲慢的存在,总是只因为好玩,就把阿德的人生、他的身体弄
得支离破碎也无所谓!
※※※
意外发生的那一天,从早上开始都很平常,父母唠叨著阿德该穿什
么衣服参加亲戚婚宴比较适当,他们开车走高速公路,午餐在陌生
市区草草打发继续赶路,然后老爸开错路,偏偏不肯折返,于是悲
剧的错误开始累积。
他们一路闯进深山里的荒凉道路,老爸始终相信有条不存在的县道
可以让他们接回大路,开着开着莫名其妙驶入没有路标又年久失修
的山路上,地上到处可见落石土块和坑坑洞洞的老旧柏油路面。
车子危险地行驶著,公路旁边因台风侵袭水土流失,路基被掏空,
底下是深深的溪谷,有的路边甚至连洞都露出来,护栏显得很假。
但阿德夹在烦躁的大人之间,根本没注意周遭情况,他才刚要享受
国三暑假,满脑子都想着从学测的怨气中解脱,戴着耳机听音乐,
眼睛不离游戏机萤幕。
啊啊,这个世界永远都这么无聊。
小孩子的心总是充斥着一种纯度极高的防护壁,为了不让名为“现
实”的怪兽齧咬。
黄昏,逢魔时刻,乌云挟带劈里啪啦的大雨染溼路面,更糟糕的是
起了浓雾。
阿德听着引擎声昏昏欲睡时,忽然紧急煞车,他完全清醒了!但是
整辆房车却没有因此停下,反而一路滑出路面,摔下落差有二十公
尺的溪谷,翻滚起火爆炸。
当阿德从撞击中回过神来,他被山壁上的树枝接住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阿德无法理解。
不知如何从车里被甩出来,因后座没系安全带撞到头,更糟糕的是
阿德发现左臂被一根尖锐的断裂树枝刺穿,树枝整个突出血红的一
端。
那些从山壁中长出的小树并不牢靠,只是很密集,就这样半勾半托
著阿德,渐渐入夜的山里没有任何人车经过,无人听见一个少年垂
死的哭喊声,起火的汽车也被雨水浇熄了,山路没有路灯。
阿德陷入剧痛与高热交织的朦胧地狱中,过了很久才失去意识。
医生说他没因为失血和失温死掉,也没因剧痛休克是奇蹟,但是阿
德除了痛苦以外什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出院以后才从夜夜噩梦中拼
凑回断断续续的记忆。
爆炸的车子,烧焦的臭味,冰冷的雨。
还有一张美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