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歌舞团 第三章
柳碎银睁开眼睛，头顶上一片血红的天空，正在旋转。天空转成了漩涡，中心的黑点仿佛
能把人吸引进去。
抬起了手，却挡不住汹涌的雨。
四周不断的落下雨来，柳碎银动了动鼻翼，不用花一秒钟，她就能够确定，是血的气味没
错，但是这里是哪里呢？她看了身上整齐的蓝色连身裙睡衣，柔软的毛边小花，一朵朵伏
贴在身上。
是梦境中啊……但是并非完全不是真实，是这样吗？
你想跟我说什么呢？入侵者。柳碎银冷眼看着四周，这里是一座空荡荡的城镇，似乎刚刚
被一阵……屠戮过。只有焦黑的大楼跟地面蜿蜒的红色河流。
她赤足踩在一地的血污当中，信步往前走，看也不看从天空中坠落的尸块，就在自己的周
围炸开，砰！像是一个炸弹！炸开之后，形成了一洼一洼的血水泥泞，混合著各种的人体
部位。
她随意的在城镇当中穿梭，远离一栋栋开满血花的建筑物，她可不想脏了这一套最喜欢的
睡衣，虽然全身已然湿泞一片。
建筑物的屋梁上头，各自蜿蜒著一朵又一朵，比人的头还大的花苞，逐渐舒展开来，绽放
芬芳的香气，铁锈味道的甜美，然后探头看着行走于底下的柳碎银。
她洁白的脚掌跨过一双仍睁大的眼珠子、一只切面整齐的手掌、一捆错综复杂的肠道。柳
碎银面不改色，这是一个梦境，也是一个迷宫，这是虚更是现实。
但是困不住她太久，主人家就快出来了。
她又走了一会儿，闪过几朵探头下来的花朵，避开牠们张大的嘴，还有从建筑物内拔出来
挥舞的足根。终于，果然如她所料，地面开始震动了。
随着地面的震动，前方隆起了一个极高的高台上，柳碎银瞇起了眼睛看，实在太高了，饶
她天生的视力再好，也只能见到一个穿着灰袍的男子。
灰袍男子压低着头颅，双手的衣袖展开，猎猎声作响，他迎风而立，看不清脸上神情，柳
碎银撇过了头，这神圣不可凛然的姿态，只令人惺惺作恶。
灰袍男子与柳碎银对望着，谁都没有先开口。如同两只在估算著对方的猎物，盘算著自己
的胜算，除了打量彼此，还伺机而动。
这时从两旁道路各走来了一列少女，她们神情空白，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有些长发、有些
短发，样貌不同，年龄却相仿，约莫十七、十八岁，穿着相同的白色厚重袍子，一层层叠
在身上，宛如罩着床单。
她们从袍子中垂下的纤细手臂，上头满布著瘀青。
两大列队的少女们，整齐的走至柳碎银面前，张开惨白的唇瓣，同声说话，甜美的声音彷
彿歌唱，语句却冷得能让人在夏日的正午打起哆嗦。
她们空白的脸孔唱着：“下贱的猫奴，阻止夜莺大人长生的路途，猫妖将自掘坟墓，将自
掘坟墓……”尾音缭绕，不绝于耳。
柳碎银啐了一口，这种排场跟驯养少女的方式，只再再说明了一件事情──这海岛来了个
神经异常的疯子了。还是个棘手的疯子。
不过正好，她讨厌与人类因为无谓的情感而纠葛，而疯子则不用。
高台的灰袍男子，微微抬起了头，面容却闪烁著银色的光芒，距离实在太远了，加上那家
伙自带的发光属性，柳碎银只能看见对方如夜莺般漆黑的眼睛，小小的，像只老鼠。
远远的，盯住柳碎银的脸庞。
他迎风而立，抬起右边的袖口，露出向上的手掌，柳碎银还不明所以，自己左边的一排少
女，已经整齐的开口：“你救了不该救的人类，藐视了夜莺大人的智慧，这是你的原罪，
这就是你的原罪。”
声音一样清脆好听，如歌如梦。
下一秒少女们却从白袍中拔剑，挥刀斩断了自己的头颅。
切面整齐的颈子，却止不住张狂喷洒而出的血液，无头少女们还呆愣的站立在原地，颈上
的头颅却咚的一声，纷纷掉落在地面上，像是一颗颗相同大小的排球，在地面左右滚动着
。
柳碎银猛地抬起头来，她知道这些人魂都已经被控制了。但是这般决绝的自毁魂魄，很可
能让她们就此烟消云散于此梦境当中。
太恶劣，真的太恶劣了。她喃喃自语，直视著高台上。
灰袍男子再挥衣袖，仅存的右列少女──被喷上满身血污的她们，每一张脸庞无神的瞳孔
当中，只映照着满天的血雨，完全失去神采。
她们笑得甜蜜又茫然，整齐的开口，像是一场大合唱，“求求你，别再有下一次的失迷，
别带我们离去，只让我们安息，原罪将在泥地中止息，成为夜莺大人的足迹……”
柳碎银气极反笑，这是什么愚蠢的想法？想拿这些少女的魂体来牵制她？
她从这个低俗又讲究排场的梦境当中，遥远的看见了一些模糊的真相。
别傻了。追求长生不老的人，奢求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会招致大道的狂怒，到那
时候，才要后悔的话，就来不及了。
她昂首，对着灰袍男子说话，“少愚蠢了。夜莺大人是吧？”她竖地跳跃起来，“我会拔
下你的羽翼、割去你的声带、戳瞎你的眼睛，只愿你安息。”
她手上的爪子已经突出指尖，发出银亮的光芒，一挥手掌，半真身型态的她宛如死神一般
，只在一瞬间，就收割了所有存活少女的心脏。
死亡，不是惩罚。对你们来说，是救赎。
少女的魂体，顿时碎成满地银光的玻璃渣，浮在一地坑洞的血水当中，却慢慢一点一点的
发亮，像是萤火虫的尾巴，闪闪烁烁，在这个只有血色的世界中，带来了微弱却明亮的光
芒。
这是少女的下一世，下下一世，之后的每一世。
柳碎银露出艳丽的笑容，身后的黑色尾巴高高扬起，掀起了连身裙的下䙓，露出棉质的白
色内裤。她瞇眼笑着，只吹了一口气，地上所有的灵魂碎片都飞起，快速的穿过旋转的血
色天空，刺穿了一个又一个的窟窿──露出外边世界的颜色。
“呵……我们会再相见。”灰袍男子双手收拢，摆在身前，慢慢后退，消失在这个支离破
碎的梦境当中。
“会的。我们会的。”柳碎银颔首，“下一次就替你收尸。”
＊＊＊
狂风刮起，一阵老虎的狂吼声，在柳碎银的身边响起，她现实中的躯体仍然紧闭着眼睛，
只是被困在梦境中，随着梦境的崩毁，她蹙著眉心，双眼挣扎了半晌才顺利睁开。
头还有一些疼痛，对方不是什么简单的小角色。
她翻起身，略微茫然的看着四周，一旁的小毛球窜进她的怀中，死命的喵喵叫，仿佛有所
感应刚刚发生的事情……柳碎银弯了弯嘴角，没想到这小家伙这么紧张自己。
“没事了，我没事了。小毛球……”
“喵呜喵呜喵呜呜呜！”冬三皖急得乱钻，用着小猫爪，左右拍打着柳碎银的胸脯──他
在确定自家妻子平安无事。他踩踏了好半晌，全身瘫软下来，松懈的赖在柳碎银胸前，喵
呜的抱怨著。
今天晚上他又对碎银下咒了，本来已经盘算好，要看着自家妻子发呆到天亮，就能心满意
足的冬三皖，完全没想到，只一过半夜三点，就发现碎银的神识被引入了诡谲的梦境，还
深陷在梦境之中！
不得其门而入的冬三皖，找不到施术者，又找不到柳碎银的踪迹，他不敢硬闯，唯恐会伤
害到她脆弱的神识，急得团团转的冬三皖，走投无路，几乎把他的千年神兽寿命，都给吓
没了！
但是仔细深思之后，这其中的猫腻却让人相当玩味。
为什么有人能够入侵到自己的领域？施了咒术之后，这房间说不上完美无缺，但也堪比铜
墙铁壁了，到底是来自哪里的咒术，厉害到能骗过自己的耳目，甚至入侵到怀中碎银的梦
境中？
冬三皖瞇细了眼睛，这件事情值得好好查一查。
抱着猫儿的柳碎银，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终于慢慢松懈下来。
她靠着床头的柜子，一下又一下的拍抚著怀中的银色猫咪。小毛球也来了几个星期了，毛
越发的长，也越来越漂亮。
她放任思绪奔驰，在脑海的缝隙当中，翻找著刚刚看见的模糊画面，锁定一个点，开始追
踪。
那有些模糊却充满恶念的画面，在梦境的背后发出危险的气息，柳碎银闭了闭眼睛，只看
见几个男子围绕着一本书籍跟古匣子讨论，还有坠落的小型飞机跟小村落……
这村落不在海岛上。
村落中，那些村民的面容虽然模糊不清，脸上却印着烙痕，神情哀悽。是荣耀的纹面还是
罪人的黥面……他们默然无声的集体顶着水缸走动着，要去哪里？这是一个很荒芜的村落
，什么都没有，除了祭祀的物品……
祭祀的神物！就是这个，到底是什么？
那群男子带走了什么？柳碎银逼自己再度拼凑那些碎片。她陷入梦境的时候，那在背后操
控的恶咒，是源自于哪里……思绪碎成片片，连景象都分崩离析。
不行了，额头几乎热辣的滚著烧。
柳碎外歪了歪，突如其来的往下一倒，昏迷在自己的床上。
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几秒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容，离自己的鼻尖只有几公分而已。那
面容正大为紧张的摇晃自己，脸上很明显的挂着惊慌，柳碎银侧着头，坠入意识的深渊中
，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怎么会出现呢？明明藏得好好的，一次都没想起来过，就算是这种情况，也不需要你啊
，你还是回去吧，继续藏在那里……
藏在我心中的最深最深处。
柳碎银闭上了眼睛，留下冬三皖紧张的大喊大叫。
＊＊＊
这场短暂的梦境侵袭，却让柳碎银大病了一场。
仔细说起来，柳碎银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的伤害，但她在床铺上躺了大半个月，虚弱的几
乎没有办法下床，毕竟透过梦境而来的恶气太过浓厚，她又不肯死心的追踪了一段，直到
被恶气侵袭，倒下为止。
她一直处于半昏迷的昏睡状态。而柳家姊弟得罪过的小妖小怪，还趁机侵袭柳宅，试图报
点老鼠冤什么的。
逼得柳白祈只好用上三脚猫功夫，没有真身的他，拼命翻著阿姊搜刮来的各家典籍，不管
什么类型的符咒都洒出来了，彻夜守着自家阿姊。
在病中的好几次昏睡边缘，柳碎银都看见了熟悉的脸孔──前夫冬三皖的面容。但是等到
自己真正清醒过来之后，不只身旁，方圆百里内都没有他的气息。就像一场梦呓的片段。
柳碎银沉默的喝着汤药，想了很久，垂下了一双丹凤眼眸，忽然她一甩空碗，一跃而起，
直接在房内现出半真身型态──对她来说，最佳的战斗型态。
这一举动，吓得在房内走动的柳白祈跟冬三皖，也齐齐跳了起来！
“阿姊，你做什么？快躺好啦！”柳白祈也瘦了一圈，正要把晚餐端出去，看见自家阿姊
的反常行为，紧张的大喊一声，他费尽心思看护了大半个月，可不想前功尽弃。
柳碎银一跃而起，赤足落地，踩在木地板上头，伸手就抓住小毛球的尾巴，捞起整只猫儿
圈在怀中，还揪著牠头上的银毛，涮、涮、涮三声，一下子俐落拔了三根起来。
小毛球吃痛，又惊又恐，一溜烟钻进床底下，死活不肯出来。
“阿姊……”柳白祈惊恐，走过来就想摸一摸柳碎银的额头，“阿姊你发烧了？还是……
发疯了吗？”他语气颤抖，煞有其事，开始想到以后要养个神经阿姊的未来，忍不住咬著
下唇，神色惊慌。
柳碎银翻了翻白眼，“你才发疯。”
她盘腿坐在床底下，看着里头一双闪闪发亮的黄眼眸，“拿根衣架来。”
“什么？”柳白祈不明所以。
“拿来就对了。”柳碎银神情坚定。
柳白祈见阿姊坚持，只好领命而去。
衣架拿来了，柳碎银拆掉了中间的结，手上一根长长的铁丝，就在床底下戳戳戳，逼出了
气极败坏的小毛球，她看着这团被自己养得圆滚滚的肉球，心下的怀疑又消散了一些。
可是看来看去，就这家伙最有嫌疑！
她一把揽住小毛球的肚子，手腕架在猫咪的下巴，“说，是不是你！”
她表情认真又凶狠，看得出来要严刑逼供了，还作势把大拇指跟食指捏上了小毛球的虎牙
，“快点给我说出来喔，不然我拔光你的牙！”
冬三皖全身都爬满了冷汗，肥滋滋的后腿都软了。他在老实招供跟宁死不屈之间犹豫，心
里左右摇摆不定，简直前后两难，进退失据。
老实招了，大不了一不做二不休，立刻被柳碎银赶出家门，但是不招的话，柳碎银气上心
头，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一个弄不好，自己就要做一只冤死的猫魂了，这两权相害
取其轻……
冬三皖死死闭上了眼睛，一动也不动。开玩笑，命可以不要，老婆只有一个啊！
柳碎银叹了口气，抱着猫咪向后仰倒在木地板上，伸出白皙的脚掌，踢踢自家的小弟，“
你说得对，我说不定真疯了。”竟然以为小白球是自己前夫，这小家伙全身一丝灵力都没
有，被她左右搓揉还只能装死。
唉。她拉来床上的被子，盖住自己，“我看见他了。”
“谁？”柳白祈二丈金刚摸不著头绪。
“一个讨厌鬼。”柳碎银翻了个身，跟小白球滚成一团，闷声说著。
柳白祈顿时无语望天，阿姊能够好起来，他最高兴不过，但是眼下看着，怎么似乎留下了
一些后遗症了？他收起碗盘，打算再熬几帖汤药，就喝呗，多喝多健康，说不定还能把病
灶全除了。
柳白祈难得贤慧一回，在厨房内忙进忙出，柳碎银也由着他去。
她在木地板上抱着暖呼呼的猫儿，左右翻滚，一张大被笼罩，盖着她与小毛球，一人一猫
闹著正欢，小毛球还在记恨，叼着她的手想咬，一双眼睛又无辜的眨，明显咬不下口。
柳碎银轻笑出声，把头靠在小毛球额上，轻声说，“对不起了。误会你是我那杀千刀罪该
万死我要见他一次剥他一次皮的……前夫。”她笑得温和，冬三皖却打从心底发寒，一溜
烟钻出，还想再逃，却得先回身救回自己的尾巴……
柳碎银哈哈大笑。
此时，门铃的乐声大响。
柳碎银看着小毛球东躲西藏的模样，唇边勾著笑意，汲著拖鞋往外走去，向厨房喊一声，
“我来开门！”
她转转脖子，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这大半个月几乎把她闷坏了，她虽然不是好动的性子
，却也是一个温吞不得的火炉。
“来了来了。”她边喊边拉开了门，却愣了一下，门外这家伙，森森然的冒着鬼火，一脸
阴沉，背后还刮著阴风，吹得她家的铁楼梯嘎吱作响，让人听了就头皮发毛。
大半个月前，这家伙还是人类吧？
柳碎银沉默的让了开来，指指自家沙发。冒着鬼气的骆明熙，黑著一张脸，闷不吭声的往
沙发一坐，陷入了半张坐垫──还是个活人，只是阳气不足，离死只有一步。
柳碎银难得心情好，有兴致招待不请自来的客人。她慢吞吞的摸进厨房，泡了两杯茶，放
在骆明熙面前。“说吧，发生什么事情了？”
柳碎银啜了一口茶，看见骆明熙脸上的黑轮，缠绕着黑气，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咳咳
……能搞成这样，你也不简单。”她边咳边笑，伸手揽住了一溜烟钻进来的小毛球。
这小家伙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对骆明熙没什么好感。
何止没有好感？冬三皖气得脸都要歪了。
他躲在柳碎银的怀中，在她看不到的角度，对着骆明熙疵牙裂嘴，凭什么这家伙一来，小
碎银就眉开眼笑。可恶！他要把这家伙打包送到阴间去，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你还笑。”骆明熙阴测测的抬起头来，“事情严重了，你都不知道吗？”
他只说几句话，就几乎点燃了周边的所有抑郁鬼火，柳碎银真不知道要同情他还是嘲笑他
，一个大活人可以活成这样黯淡无光，说实话也不简单了。
“让你失望了，还真的不知道。”柳碎银摆摆手，“我大半个月没离开家了，外头发生什
么事情，说真的我还真不清楚。”她抬手，干脆示意骆明熙解释一下。
“千分之六上升到千分之九。”骆明熙吐出一口长气，“这是这个国家一整年的死亡人数
比例。但是这个月开始，简直突飞猛进，节节上升。”
他从公事包拿出一叠资料，一次全部摊开在柳碎银面前，上头花花绿绿，各种符号跟图表
都有，其中一条粗体的红线特别怵目惊心，随着本月的每一日推进，就不断往上升。
而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每一秒每一分，不断的逝去。
“死因？”柳碎银一眼都没看这些资料，她往后倒在沙发上，双手抱胸。
“猝死。”骆明熙烦躁的抓乱头发，“全部都是睡梦中猝死。”他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比
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个月的人民第一死因竟然是猝死。你敢信吗？”
柳碎银收起笑容，这答案让她意外也不意外。毕竟已经有那场突袭梦境的警告，但是到底
是什么样的能力，可以跨越空间，几乎影响了整个海岛，需要这么多的鲜血与生命，他们
到底想做什么……
“……嗯？这跟你把自己搞得这么惨，有什么关系？”柳碎银面无表情，疏离的抱着胸，
“继续说下去。”
“柳碎银。”骆明熙坐正了身体，郑重其事的喊了一声，“我见过他们了。”他吞了吞口
水，“在梦里，我也是被选中的子民。他指了指眉心，他们迟早要带我走，我已经拖得够
久了，船班已经在等我……”
他一连串的说著，却被柳碎银挥手打断，“你到底在说什么？”
骆明熙叹口气。“从你消灭了坑底的恶灵之后，我就开始作梦。每一天每一夜，有一个港
口，有一艘大船，港边的人们依序排著队伍，然后上船。”
他闭上眼睛，浓厚的黑眼圈覆蓋在眼睛上，“第一次我侥幸逃过，还没轮到我上船，天就
亮了。”他的声音藏着一丝颤抖，“接下来我每一夜都逼自己不能熟睡，不管是泡在冷水
里还是买了一屋子的闹钟，我没有一天能够睡好觉。”
“会不会只是你的梦而已？”柳碎银问了一句。
“不。我看过了，那些猝死的人的档案。”骆明熙猛地张开眼睛，“跟我在港边看到得脸
孔一模一样，那不是梦啊！是真实的，有人要带我们走，离开这个躯体跟这个世界！”
“你冷静一点。”
“柳碎银，你要我怎么冷静？我已经睡在浴缸很多天了。”骆明熙崩溃的抱住自己的头，
“但是每一天我都往船边又前进了一点，我不能睡了，我没有时间了……”
柳碎银默然……对方操纵梦境的手法，比她想像得还要高明很多很多。
“求求你，不管用什么方法，阻止那艘船。”骆明熙往后一倒，深深陷入沙发内，枯瘦的
脸庞，显示他所言不假，至少这场梦境，是真实的折磨着他的心灵，带给他无边无际的恐
惧。
“……这不是我能处理的事情。”柳碎银说得坦白，双眼清澈，她不是推托，她说得是事
实，光是追踪那个梦境背后的真相，就让她大病一场，更何况要与对方对抗，她没有自不
量力到这种程度。
“除了你，没有别人了。”骆明熙哀求着。
“我不想死，至少现在还不想。”柳碎银坦然的说著，说实话她的妖生并不顺遂，还有一
个废渣前夫来搅局，但是自找死路不是她的风格。
“是吗……看来我找错人了。”骆明熙站了起来，“谢谢你的茶。”他自顾自转身，往大
门口走去，然后站定在铁门外，低声说了一句。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别人吗？”他苦笑着。
“因为在你前面的高人，都死光了。”骆明熙只撂下这一句，就沉默的走了。
＊＊＊
“我说阿姊啊。口是心非不是一个好习惯喔。”
柳白祈穿着围裙，一百七十五公分的他，别扭的塞在粉红色的围裙底下，只刚好遮住了肚
子，手上还套着手套，他刚刚在洗碗。
所以骆明熙跟柳碎银的对话，他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少废话了。我们家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柳碎银白了一眼柳白祈，兴致盎然地拉了拉
手上的一根头发，这是她的头发，末端正绑着一只小鬼，这家伙张牙舞爪的躁动，却摆脱
不掉柳碎银的禁锢。
还被绑得妖气尽失，只能狼狈的现形。这全身黑色的小鬼，头上长著一根尖角，脖子挂著
一串佛珠，看着倒像是东洋传说中的鬼怪。
这只小鬼是刚刚骆明熙要走的时候，柳碎银从他肩膀上抓下来的，现在正捆着脖子在客厅
溜来溜去，一旁的小毛球张大了眼睛，煞有其事的想狩猎这小鬼，还出掌拨弄了几次。
（冬三皖的意思是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可以留在碎银身边！）
“你明明说不管了，还把这鬼东西留下来干嘛。”柳白祈很不满的双手叉腰，指指那只头
上长出尖角的小鬼──他正试图咬断脖子上的头发项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样？”
“还不知道。”柳岁银笑着，往上提了提，小鬼被她勒得窒息，吐出了青色的舌尖，然后
在最后一秒被扔回原地，“我想，这就是骆明熙所说的船票。我要去看看那艘船，或许能
找出我要的答案。”
“阿姊！”柳白祈不敢置信，他有听错吗？“你不能每次都这样，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随心所欲的，你跟骆明熙讲得那些都不是真的吗？”他挫败的低吼。
“别的我不管，就管这一只。”柳碎银百无聊赖的躺在沙发上。“我只想知道我看到的那
些碎片是什么。不知道真相我会睡不着。”
她把头发绑在自己的食指，放任小鬼四处挣扎，但这一只似乎被玩怕了，现在只安分的待
在最远处，认命的缩成一团。
“然后呢？就算你找到真相又怎么样？”
“等我找到再说吧。”
“阿姊，我还不了解妳吗？”柳白祈脱下手套往旁一丢，也恼火了。“你不能永远这样，
阿姊你说我是小孩子，你自己才是小孩子，你心里想的跟你做的，根本就是互相违背的，
你想管这件事情，就老实跟我说……”
柳碎银翻了个身，面对着沙发内侧，“我哪有你说得这么别扭。”
柳白祈叹口气，蹲在沙发旁边，揽住了自家阿姊。
“你有，你就是这么别扭。”你病得惨兮兮，连在睡梦中都喊著冬三皖，你为什么不敢承
认？你一走了之，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你可要有多寂寞才好？
最后这些话柳白祈没说出口，他希望阿姊诚实面对自己，但也不希望阿姊再受到伤害，他
把头靠在柳碎银肩膀上，实在好矛盾啊。
“没事。阿姊没事。”柳碎银闷声说著，闭上了眼皮，在柳白祈的眼前，沉入了梦境之中
。
她缓缓坠落，放任意识漂流，等到赤着脚踏地之后，她站了起来，发现自己在人群的最尾
端，远处停靠着一艘大船，不断有人往前前进，温暖的阳光洒落四周，却冷得像是冬日虚
伪的太阳。
她警戒了起来，四处张望。
她试图离开人群，只踏出一步，背后就想起了嘈杂的声音，她背离了队伍，信步往周围走
去，并没有人在这里主持秩序跟排队的顺序，但是大家都非常清楚，该怎么样登上大船。
大船要去哪里，又将带这些人到哪里？
柳碎银隐身入人群，慢慢往前走，但是她只能止步于港边，灰袍男子又再度出现了，柳碎
银噙著笑，这两个梦境果然有所关联，她找到了正确的连结，真相也只是指日可待的猎物
。
“饶了你一次不代表会有第二次。”
灰袍男子开口，这一次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还有从口鼻
喷出的灼热，但是柳碎银还是看不清灰袍男子的面容，对方仿佛身上垄罩着迷雾，让她无
法看穿。
“话别说得这么满。”她还是笑着，往前一步，两人一明一暗，柳碎银清晰的仿佛透明，
灰袍男子则模糊的要融失在空气当中，“我说过再见你的时候，就要帮你收尸。”
灰袍男子没有动怒。他扬起了脸，握住了柳碎银的手。
柳碎银一直提在手上的尖角小鬼率先燃起，仿佛一个大火球一样快速燃烧，牠发出了能震
破人耳膜的尖叫声，火焰顺着头发，缠绕上了柳碎银，她仍然在笑，笑得那样无畏、无惧
。
“妳很漂亮啊。”灰袍男子微微前倾，鼻尖离柳碎银只有一公分的距离。“不如做我的圣
母吧？为我诞下子嗣，我们一起在新世界开展无穷无尽的新生命。”
柳碎银漾著笑，她又得到一张通往真相的船票了。“我不觉得不老不死会是什么新生命，
你只是蠹虫。毫无贡献，还想方设法延长自己的存活时间，消耗著别人的资源却毫不自知
。”
灰袍男子也咧开嘴笑了。“再加一点，你不只漂亮，还很聪明。”他放开手，柳碎银全身
轰的一声烧了起来，断开与梦境的连结，意识猛地向上漂浮，她睁开眼睛，回来了。
她疲惫的坐起来，一条毯子从胸前滑落，身旁是睡得东倒西歪的柳白祈。小毛球不知道去
哪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皮，一样的触感，没多几道伤痕或者疤痕，一切如前。
“你不杀我吗？为什么？我明明激怒了你，你却放过我了。”她皱起了眉头，深深思索著
。
她手上的船票有三张，除了藏在记忆缝隙中的画面碎片，还有骆明熙的梦境，最后一个就
是刚刚取得的讯息──那个疯子对于长生不死的渴求。
不够，这样还不够。
想通往真相的话，她需要更多的船票。
这时候的她，虽然还不知道自己抓住了关键的钥匙，却选择从窗户边翻了出去，展开一场
与危险的交易，想从中寻找更多的信息。她昂首阔步，在夜里前行，跳跃过你与我屋外的
阳台，一个人前进。
柳家公寓中的地毯上，柳白祈沉默的坐了起来，望着空荡荡的沙发，以及敞开的窗子，冷
风不断灌进来，他叹了口气，阿姊还是走了。
他收起脆弱的神情，不再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如果想撒娇的人不在了，那就没有撒
娇的必要。他专心致志的点亮了整间屋子的灯光。仿佛这是什么神圣的任务，不允许一丝
的差错。
“这样子你想回家的时候，就能一眼望见家在哪里。”
“阿姊……”柳白祈坐在窗户边，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形成一片阴影。
屋外的风声一阵比一阵大，他看着远方的夜色，明明亮亮，都是一盏盏守候的灯。“阿姊
，我哪里都不去，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你要好好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