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像是落雷打中干枯许久的老树，燃起了火头，跟着野火燎原，波及整个台中黑白两道
。
归咎于师父放出风声，牛面暗藏的贿款名册不知去向，相关人士，急于自保，透过管
道找上孤儿寡母，想方设法探问，威胁利诱不在话下。
不同于道上兄弟告别式冠盖云集的大场面，到场致哀之人零零落落，避之唯恐不及，深怕
与牛面扯上关系惹来非议调查。
霹雳小组出动九十七个荷枪实弹的警力，在场外负责维持秩序、蒐证，场内由赵兴山率领
警备队掌控局面。
名义上不容任何人前来滋事，明眼人一眼便知，赵兴山充当雷头看门人，进了这门捻香，
等于表明与雷头作对的立场，不少人到了门口，匆匆给了奠仪便原路折回，不愿被贴上牛
面同党标签。
在外人眼中，雷头答应了市长会在短期内逮捕真凶，得以暂时保住职位，他们不知道，承
诺由雷头主动给予，甚至定下明确期限，枪手落网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他挂名专案小组负责人，各单位忙得不可开交，他一个人气定神闲召集各级主管开会。
核对过名单，得到通知前来的主管十之八九是牛面旧识，他们清一色出身大台中地区，浓
厚地缘关系，随着时间久远成为市警骨干难以撼摇。
雷头以从不迟到闻名，罕见地过了开会时间还不现身。
“张秘书，局长怎么还没到？”
顶替赵分局长坐上第六分局局长位置的苏分局长，略带紧张地趋近问我。人心惶惶，气氛
并不对劲，他是指标人物，雷头开刀第一个对象。牛面一死，便找遍管道，从师父到雷头
过去在台北的部属，希望为他说情，保住得来不易的职位。
“五分钟前局长就从办公室下来，或许中途有事耽搁。”
雷头亲自告诉我正往会议室来。
“局长有没有说今天召集大家的目的？看起来并不是全员召集？”
苏分局长再试探。
“我只是负责通知，具体内容等局长人到，相信他会亲自向大家说明。”
我忠实践行秘书职责，谨守分寸。
怀疑、猜忌作用下，在场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待会儿将发生的事。
二分局刑事组长耐不住性子，口不择言地数落雷头。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他想干嘛就干嘛，赶快给个痛快，不要拖拖拉拉。”
身边直属长官咳了一声叫他住嘴，却晚了一步，雷头刚好推开门走入。
经年累月待在警队，训练有素，一见到长官便会机警迅速地起立行礼。
正常应该直视前方，因为雷头手中一本B5大小册子，所有人反常往册子所在行注目礼，当
雷头轻轻把它往桌面一放，纸本与桌子轻微地撞击声，仿佛平地一声雷，震得他们傻愣在
当场。
“坐。”
雷头要大家就座，我站在门边，随时等候叫唤。
“跟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警备队队长赵兴山，刚刚逮捕涉嫌杀害赖庆川的凶手。”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一听见雷头公布破案，坐实他手中的册子真是流传中的贿赂明细，
又是一阵晴天霹雳，眼神紧黏在雷头身上。
“相信大家都知道，为了整顿警纪，署里督察室叶德荣主任，领着直属署长的维新小组进
驻台中。一得到绰号牛面的角头赖庆川，生前与我们同仁过从甚密，并留下一本往来细节
记录的情报后，积极地搜捕可能夹带本子逃窜的嫌犯，务求将这些与黑道同流合污的坏份
子一网打尽。”
雷头说话时，手按在册子上，随着语气加重，力道越强，像是掐住眼前人的心脏，每一句
话都让他们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脸色沈重铁青，全然失去平日因为公权力在身的自然涌现
的骄傲无惧。
“裕凯过来。”
在关键时刻，突然停止话题，任由这股喘不过气的低气压，压在他们肩膀上。
“亏心事就是这么一回事，会怕，一开始就不要去做。”
挑这个时间点，在待裁示的公文上签名，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说。
我沉默平静地听着，挂在皮带环上，藏在钥匙圈内的窃听器，正收录会议室内动静往外传
送中。册子正是我从枪手那，以现金换回的那一本，主任这时带队进入，握住物证，一一
移送起诉，可是大功一件。
“外面的人说，定期收受牛面贿赂的官警高达百人，这还没算曾和他经营的钱庄借款，积
欠赌债的员警。”
像是再寻常不过的谈话，充满影射意味的言语化作尖刺，在座的人个个坐立难安。
“真的吗？”
雷头望向苏分局长问。
“谣言不可信。”
苏分局长否认。
“真的吗？”
同样问题，这回雷头翻开册子一页，招手要苏分局长趋近观看。
像是见到面目狰狞的鬼怪，受惊吓跑了魂魄，苏分局长连吞了几口口水，支支吾吾半天说
不出话，用表现周告众人，牛面帐本千真万确在雷头手中。
“我不信，他有这么神通广大。我知道有些流氓混混以为钱可以买通警察，把警察当狗呼
来唤去。”
他皱起眉头说。
“警察是狗吗？”
雷头问我。
“不是。”
我大声否定。
“这些人搞不清楚状况，还以为自己本事大，能一手遮天。他们做的一切，只是换得我们
的体谅，而不是尊严。”
雷头带着怒气说，好似全是牛面一人犯错，氛围在他主导下渐渐改变，从畏缩转向同仇敌
慨，
“牛面该死，用这种把戏诬陷警局同僚，打击警队士气。”
定调册子里的内容纯属虚构。
“我再问一次，外头绘声绘影说警察被黑道收买，是真的还是假的？”
雷头像是怒目金刚，气势壮大地问苏分局长。
“绝对没有这种事。”
苏分局长察觉到雷头用意，挺起胸膛回答。
“警察不会拿钱，即便收了钱，也不会纵容犯罪，你们怎么说？”
这回改问在场众人。
我知道有人是投鼠忌器，不得已附和，但被雷头一番话打动的人也不少，道上兄弟漂白经
商从政，早视警察为无物，在他们眼中警察地位卑微，最多用来吓唬平民百姓。
一口怨气经由雷头的口发泄，在与牛面战争中，雷头大获全胜，本来担心秋后算帐，他却
公然代替他们发声，宛如英雄。
我看见过半的长官激动地眼神发亮，嘴唇泛红。
“是，长官。”
情绪涨到最高点，众人整齐划一回应。
雷头欣慰地点头，起立，拿起册子说：
“跟我来。”
仿佛回到警校，集合训练场景，大家以雷头为首，成一个部队浩浩荡荡在警局内行进。所
到之处，警职员纷纷退让回避，一路抵达门口。
空地临时布置一个祭祀场所，一尊威武关公神像竖在桌上，前方摆满牲礼素果，金银纸、
烛火、香炉一应俱全。
雷头一来到中央，大条忙碌将一排排的小杯里斟满高梁。
“大家都知道，我是北部人，奉派到中部担任警察局局长，在到任前，没认识几个人，土
不亲，人也不亲，有不懂事，得罪大家的地方，我在这里当众正式陪罪。”
低姿态面对部属，然后亲手点燃册子，搁进一旁金炉中，大条陆续在里头加金银纸助长火
势。
雷头从桌上拿了一杯酒，挥手要大条闪避，将酒倒进火中，火舌瞬间暴升，熊熊燃烧中，
罪证化为乌有。
回头又取走一杯，一口饮尽后说：
“喝酒，洗恩仇，共荣辱。”
致歉，施恩惠，给足了众人面子。受雷头气度与魄力感召， 苏分局长率先上前端
酒，其他人接着跟上。
像是连结信任的一场仪式，喝完酒，一同向象征忠义的关二哥上香，分崩离析的人心被雷
头一举收拢，以牛面做为祭品。
远处有一辆黑色休旅车，后座车窗摇下，一台配备长距离镜头的照相机，架在车窗口朝警
局门口拍照。
“头说不要管，就是要他们拍。”
我注意到这一幕，不自觉盯住车，大条要我别介意，事情发展尽在雷头预料中。
仪式结束，雷头要所有人各自回到岗位，我和大条留在外头善后，大条接了水管，直接冲
掉灰烬，湮灭大批官警受贿的证物。
距离很远，但我仿佛能听见相机快门声，卡嚓卡嚓地，拍下我和大条的身影。
‘找个时间见一面吧！’
手机在这时震动，主任约我见面。
也是该时候碰面了，雷头扫清面前的障碍物，权力、人心纳入掌中，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
，束手无策。
像是太阳西沈，无力地任由黑暗吞没景物，我付出牺牲，不是为了静静等待黎明升起。
一般人可以乡愿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因果循环，警察不行，我更不愿意。
如果什么都不做，等著一切往好的地方发展，这跟作梦有何差别。
当神明接受恶人供养，举头三尺处就不再存有正义。
我不知道最后自己能改变什么？但不能一味接受现实，尤其在它扭曲地不堪入目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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