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离开台湾的那天，是个阴阴冬天下雨的午后。我看着窗外薄雾般的雨点，随着飞机
倏地起飞，地上的匆匆行人由大变小，再变成细小黑点，最后施然消失不见。总觉得这次
的旅程玩得太大了一点，一踏出家门之后就不知道下一次回去是什么时候，好像有点过火
了。
日本生活的步调很快，路上的行人每个都处于异常紧绷的精神状态；我镇日忙于全新的生
活与繁重工作的适应，还有体验这块土地的灵气。如果说台湾的灵气是浑厚的地气，日本
的灵气就属于鸿寒的水气，木因水而生，这对属于木气修行的我有不小的帮助；“五行遂
行之法，越来越重要，修禅的时候不要忘记持五行咒”，某个神灵这样告诫过我。
按照数学逻辑来看，如果百分比相同、母数比较大，乘出来的数字也会比较大。出乎我意
料之外的，日本的灵修者人数比我想像中得多很多；不过我发现，人比鬼怪更可怕也更麻
烦。这边的灵修者不知道是受了宗教渲染还是这个国家人民本性如此，气度总是不大、修
行更只是为了个人。
搭电车的时候会有莫名的人瞪着我，用着上下打量的眼神扫来扫去，令人浑身不自在，很
多时候我都得恶狠狠地瞪回去；买东西的时候，搭过店员的手，对方对我呈现惊恐的眼神
。似乎我不属于这个国家的真实面目在一眼就被看穿。除此之外，喝醉的时候更多不干净
的东西往身上靠；睡醒的时候还得像拎垃圾一样拿出去外头丢。基本上都非常不礼貌，除
了“她”。
我不知道该用哪个“祂”，或者“她”。姑且我当她是个女子，虽然身体已经不存在在这
个世界上。“她”是我搬到中央区日本桥附近后，第一个跟我搭讪的女鬼；也没有求我帮
忙什么，只是想找“人”聊聊天，她叫做“典子”，死于东京车站八重口附近的大马路，
三十多岁颇具风尘之姿，看她样子已经死去许久。
我不太懂这边的规矩，每次路过坟墓都觉得日本的墓碑造得挺可爱的，而且禁锢都做得很
好，不至于闹出应该的方矩。大概“龟毛”用在日本，放诸四海皆准；从做生意到死亡，
这点倒是坚持得很。
那天典子悬在马路路灯旁的时候，我第一个反应是大笑；随即知道自己非常地失礼。但是
我很难克制自己面对这么有创意的吓人方法；八重口北口跟日本桥的连接处有一条马路开
满了白色、粉色的樱花，夜里就看到一个孤独女鬼站在路灯上看着众生，我笑完之后随即
觉得：“她一定很寂寞。”。
唤了她下来，她也很讶异我看得到她；我试探性地问她为什么待在这里不走，她只是摇摇
头。于是每天她都会在八重口出口附近的马路上等着我上下班，有时候我快迟到了她会提
醒我跑哪条路比较能够赶得上电车，下班太晚她会礼貌地跟我说：“辛苦了！”，又或者
在我出门到附近买菜的时候三挑四捡地告诉我哪些菜卖贵了，于是每天下班我总会刻意放
慢脚步，从东京车站到家里这段路上，听听她报告当天发生的趣事；除了工作的客户之外
，来日本第一个交到的好朋友竟然是女鬼，我想到就只能摇头。
我开始教她如何修炼自己，教她躲在樱花花苞里吸收树木的精气、抱元守一，教她聚水而
生，化炼阴气纳为己用、甚至引巫法去吸取烟气，让她鬼体渐渐强壮。我突然觉得以前学
到的这些知识，似乎从来没有直接应证过，刚好借由典子来完成这个我没有办法执行的修
炼。
除了典子之外，夜里常常有莫名的声音来吵我；要找身体的，说祂的脸被削掉一半，需要
有人帮祂找回来不然祂不要走，我只好作个纸扎脸化给祂。或者来要求转达家人讯息，说
祂回不去了不要等祂，我化了张符让祂能够托梦。来说很孤独一直被欺负的，我上网抓了
一张万人演唱会的照片烧给祂作伴。吃不饱的，我领祂搭车到神奈川的某个乡下，向山神
打声招呼，让祂吃满山的水果。
我总觉得我用一种很搞笑的方式处理祂们的事情，但是大事不来小事不断，其实倒也还算
轻松。当我决定不再帮助人类、改帮助鬼道、妖道的时候，我就开始类似诊疗的工作，每
天固定帮助一位，我最大的力量也只能到这里了。
四月天，赏樱花。
在茗河谷的文京祭上，一位陌生人迎面走来，用着警告威胁的语气说著：“不要多管我们
国家的闲事！”我回头看着，那人吊儿郎当地离去。也许我这么作可能已经挡到别人的财
路，日本人寸土寸金，每天为了钱财斡旋，这些没有公定价钱的事情可以养活许多为钱眼
开的神棍，的确我也没有能力向他们挑战，但是为什么非得这样势利？这边的风气怎可以
糜烂至此？
土地神的神力到不了隔海的这一端，于是我只能在夜里独自前去中央区椙森神社炼神，里
头供奉的大己贵、惠比寿大神相当于台湾的土地公。顶礼之后，我手持青树枝作剑，长舞
朔水三分，吟祭文、唱古调，轻风徐徐，松叶落落，繁星硕硕，愧得一阵喝采。在大神指
示之下，我拾起参道旁松针七枚，清风伴袖正式领命。
如果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就不要怀疑；如果被别人打压了、欺负了，只要知道这
么作还是有人会认同的，那就够了。伤害是两道箭，第一道箭是有形的，你拔起来之后就
丢下了，但是第二道箭是心里的压力，看不见的是无形的。一般人都能够拔得起第一道箭
，但是要小心避开第二道箭，不要让事情过了，在心中一直留下个阴影，留下一个我们称
作“心魔”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