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伊达该不会是雨男吧。”
那日睽违六年下著雨。这个季节的大雨并不常见。瑞希停好机车，携著一束白百合，反折
绑带靴在墓园石板地上踏出一连串湿淋淋的脚步声。冲浦家的墓前撑起了两把伞，站着三
个人，她是最后到的。
“我才不是。”
“但这个日子已经有六年没下过雨了。”
伊达立刻郑重否定，手里那把漆黑的直伞还是朝她分了一半过来。瑞希拨掉覆在头上的风
衣帽兜，弯下腰，将抱在肘间的那束白百合轻轻搁到父亲坟前，很快又站起身，随手拂开
被雨打湿，顽固地黏在颊上的浏海。
“唉，也好啦。雨这么大，省了洗墓石和点香的功夫。反正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不想要。
前几天站在妈妈坟前，我还认真烦恼了好一阵子才决定动手咧。”
瑞希说。明明是站在母亲坟前的第七年了，她独自拎着一式扫墓用具，捧着白百合，第一
次在硝子的墓前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她没想过，时隔这么久，血缘没有留下，记忆没有
留下，那些伤害或者最终也不会留下，留下的居然是困惑。
‘我认为，瑞希想怎么做，那就怎么做吧。至少，硝子不会再责怪妳了。’
大概是不忍看她继续呆站在原地，左眼窝的金黄瞳仁对她这么说。她最后依然蹲下了身，
仔细地将母亲的墓石刷洗干净，点了香，供上携去的那束白百合，唯独没有合十默祷。刷
洗墓石时那种心情与其说是替母亲扫墓，她感觉起来更像出于某种维持墓园整洁的公德心
。
──妳为什么就不能普通地……
临去前瑞希还是听见了硝子的声音。那是硝子从小责骂她的起手式。她没有告诉瞳绊。没
有告诉任何人。
“唉，真是的。”
伊达没辙的声音和搔乱头发的声音打断了瑞希的幻听。她看见伊达瞄向身后同在另一把伞
下的瞳老师和伊莉丝，然后重新将视线转往前方。
“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啊，这家伙。硝子也是。”
“谁晓得。大概阴错阳差作过什么家庭圆满的美梦吧，跟我一样。”
假使真是这样，就这层面而言他们或许曾有过身为一家人的资格。瑞希看着墓前那束百合
，洁白的花瓣被雨打湿的样子令她想起七年前的今日，在废弃工厂发现爸爸断气的遗体时
浸在雨漥里的西装衣䙓。她悄悄地将视线从那束白百合上移开。伊达没有说话，瞳老师和
伊莉丝只是沉静地凝视着她。现在她已不再作梦了。没必要。
瑞希调转靴尖，水色的麻花辫随她转身的动作摇曳，在她真的跨出伞下以前，伊达的声音
留住了她。
“不再多对冲浦埋怨几句？”
“四月初搬完家的时候我就跟解接来过了。而且有什么好埋怨的？最该多对爸爸埋怨几句
的反而是伊达吧。”
瑞希半转过头，调皮地笑了，金黄色的左眼在阴郁的天色下依然明亮地闪耀。最后又看了
坟前的三人一眼，她重新戴上风衣帽兜，跨出伊达的伞外，靴底和前来时一样在墓园上踩
出湿淋淋的脚步声，和背后伊达喊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等等要过来一起吃午餐吗？”
“虽然很想，不过我被ＢＯＳＳ召唤了。”
伊达没有再多说什么，或应该说，成了同事以后他们都很明白，在ＢＯＳＳ的召唤面前说
什么都没用。只有伊莉丝的“工作加油”和瞳老师的“路上小心”回荡在墓园冷冷的冬雨
里，从恰到好处的距离外传来，瑞希朝她们摆了摆手，这次没有停下脚步。
瑞希觉得，这样的距离正好。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在大雨中抵达警察综合厅舍，等著下楼的电梯，瑞希本想脱了穿在最
外头的黑色风衣，骑了将近半小时机车的湿凉令她老实放弃。雨珠并未真正留在防水的机
能面料上头，但湿气太重了，空调开得再强也抽不走空气那股沉甸甸的感觉。位处地下六
楼的ＡＢＩＳ总部更是糟糕，ＡＢＩＳ的成员们无不抱怨过不见天日的职场环境，瑞希也
不例外。除了地下六楼的办公室理所当然一扇窗也没有，她还讨厌等电梯。
“嗳，瑞希，妳有没有想过，ＡＢＩＳ的缩写为什么是ＡＢＩＳ，总部又为什么设在地下
六楼？”
有次一起等电梯的空档，解接这么问她。她歪过头，并不认为这些问题有什么好多想，这
时电梯到了，她和解接先后进了电梯，刷了门禁卡，厚重的电梯门沉沉关上，电梯一路向
下，向下。
‘我觉得这单纯只是合理性造就的偶然。’瞳绊说。
瑞希望向解接，解接抬头仰望着楼层显示灯，冰蓝与沉灰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下潜
的过程。解接说：
“我倒是认为，那是因为，我们是身在深渊，凝视深渊的人。”
瞳绊没有回答。瑞希也没有。楼层继续往下，脚底那股坠落的触感停止以前，她们没有人
再说话，直到电梯抵达地下六楼，电梯门往左右滑开，细小、文静的声音在瑞希挪动脚步
前和电梯开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但我想解接说的是对的。’丸子说。
瑞希走出电梯，朝ＢＯＳＳ的办公室前进。半小时后，她躺上Ｐｓｙｎｃ椅，和瞳绊一起
窥探了一个不舒服的梦界，梦境的后味强烈，进侦讯室前她先到厕所洗了把脸，端整地坐
上侦讯室内的折叠椅时，自己倒映在单面镜里的表情依旧肃杀，正好又裹在漆黑风衣、白
衬衫和黑领带的装束下，搞得不知道是穿得一身黑的她或Ｐｓｙｎｃ对象比较像帮派份子
。她推敲著方才看见的梦界，开口展开侦讯以前，她想，解接说的真的是对的。
她并未在意时间。进了侦讯室后她从不在意时间。瑞希很清楚自己的个性称不上多有耐心
，只是顽固，脾气和自己的名字一样硬，比气长绝不轻易认输。ＢＯＳＳ似乎觉得这是优
点，至少在侦讯室里头是，在她问完一切她想得到的问题，获得一切她想得到的答案以前
，仄暗狭小的房间不会随便开启。
终于转开侦讯室的门把，目送上了铐的嫌犯和总厅同事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彼端，空气那股
沉甸甸的感觉没有消失，但现在瑞希已经没了刚抵达总部时那股水气过剩的感觉，相反地
，漫长的侦讯过程中说了太多话，她欠缺水分，渴得要命。
‘瞳绊，现在几点？’
‘晚间七点零五分。’
召唤她来的人肯定往歌舞伎町跑了吧，今天可是礼拜六。瑞希立刻决定到ＢＯＳＳ的办公
室去偷喝咖啡，意外地，开门的瞬间，直属上司还坐在办公桌前，她没能偷喝到咖啡。冒
著热气的马克杯是ＢＯＳＳ递给她的，还不忘从抽屉里捞出糖包、奶精球和搅拌棒扔过来
。解接留的，那孩子也不喝黑咖啡。ＢＯＳＳ说。
对，她不只欠缺水分，也欠缺糖分。不客气地将糖包和奶精球往杯里倒，瑞希喝起咖啡，
剩下一半的视野看见端著马克杯的ＢＯＳＳ翘起脚坐上老位置。和她在侦讯室里关了一样
久的瞳绊在ＢＯＳＳ泡咖啡时已早早溜出她左眼窝，在ＢＯＳＳ身旁恣意伸展。
“还好吗？妳看起来有点累。”
“连续对人地毯轰炸式地发问了好几小时，不累才奇怪吧。”
“瑞希不觉得有明确的问题能问比较好吗？”
“……以前的确是有超多想问也不知道从何问起的问题啦。况且也不知道有没有答案。”
瑞希说，又撕开一包糖包，一股脑地往马克杯里倒。咖啡还是有点苦。
‘现在妳问再多问题也没关系了，这是妳的工作。而且它们大多有，或必须有答案。’
“这算挖苦？”
‘不，是ＡＩ式玩笑。’
瞳绊说。瑞希不觉得好笑。但瑞希笑了。
冒着夜雨回到港区的住处，在地下停车场将自己从影子和湿意里剥离出来，瑞希拂去肩章
上的水珠，走向亮着灯的梯厅，按下上楼。电梯抬升的时间比往ＡＢＩＳ总部下降花费的
时间还要更久，这个琐屑的事实令瑞希感到安心，理由她说不太上来。
钥匙揣在风衣口袋里，瑞希穿过明亮的共用梯厅，正准备掏出钥匙迎接自己一日内最放空
的时刻，远远地已看见家门前有人抢先她一步将钥匙插入了锁孔，旋开门锁的样子理所当
然，像看着镜里的自己。不过解接开门的样子比她轻松愉快多了，至少解接不会在那几秒
内彻底放空。说放空也不对，瑞希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察觉那其实是拒绝思考。
解接在进门前发现了她的归来，门是由她带上的。上锁的瞬间，彼此不约而同膝反射般朝
只有玄关灯亮着的门内扔出一句“我回来了”，声音完美地重叠在一块儿。
“吃过饭了吗？”
“还没。”
瑞希脱了风衣，被解接顺手接走，挂进污衣柜。解接踏在铺木地板上的脚步声一路往家里
深处响，灯也跟着一路亮了过去。她脱了自己的反折靴，整齐地排在解接的马汀靴旁边，
往客厅走的同时习惯性地把手往领带伸，领结才拉到胸前，毛巾已经兜头盖下来，溼答答
的浏海往复摩娑过睫前的触感让瑞希闭起眼睛。
“啊──还是认真考虑买车好了啦。下雨好麻烦。”
“在想着买车以前先想一想要买什么晚餐比较实际好吗。”
好不容易被解接解放，才刚从毛巾里探出脸，解接的手机已经腾空划出一道小小的抛物线
飞来，稳妥地落到瑞希手里。她打开外送平台的ＡＰＰ，滑了一轮，宣告了一个遗憾的事
实。
“太晚了，只剩垃圾食物可以选欸。”
“……好吧。反正是周末？垃圾食物其实蛮疗愈的啦。”
“毕竟都是垃圾食物了，还不好吃的话就连食物都称不上，只是垃圾了。”
点完餐，将手机还给解接，瑞希把手伸向左眼。又是Ｐｓｙｎｃ，又是长时间侦讯，离开
她左眼窝的瞳绊电量差不多见底了，躺上无线充电板以前，以熊宝宝的姿态打了个呵欠，
说，今天淋了好几次雨，等等想一起洗澡。
瑞希猜拳猜输，负责下楼取餐。她没什么意见，对两个在大雨天里离家工作了一整天的搜
查官而言，这种决定方式很公平。她从风衣口袋里翻出钥匙，进电梯刷了磁釦，下到一楼
大厅，和柜台的物业管理人员礼貌性地简单点了头打个招呼，拎着意外干爽的纸袋再度上
楼。
她开了门，经过玄关的穿衣镜前才发现到家时松了一半的黑色领带根本还挂在敞开的衬衫
领口上，出门前随手放下遮住左边大半脸庞的银蓝色浏海也毛毛躁躁的。挂回钥匙，她穿
过客厅走向餐桌，将手里的纸袋放好，转进浴室，对着镜子将领带确实地解下，卷起来收
妥。之后找个时间送洗，就是一年后再见了。
瑞希扭开水龙头，把手洗干净，毛躁的浏海直接放弃处理。扭上水龙头的时候水声戛然而
止，她走出浴室，坐到餐桌边，解接随后也拉开了她对面的那张椅子。客厅的电视开着，
深夜新闻全是些无关紧要的报导，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2022.10.23
随着季节接近第一代的背景时间忽然就想写写，
不过百合要素稍微稀薄一点就是了。
后传般总结一二代的东西。
再来大概要等第三代发售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