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漩轮
回去的路途跟来时一样漫长遥远，还好两人互相陪伴取暖，终于走出了河底，也走出了那
片充斥迷雾的树林。树林之外却不是原本的道路，洛海遥遥望见青木老人坐在一圈围篱之
外，两手放在拐杖上，背后是两扇木门。他低垂著头，门扇上亮着灯未熄灭，也不知等了
多久，等到天要快黑了，他也睡着。
洛海不忍心吵醒他，跟小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绕进门。这小院子便是当初阿湄带她
来过的芫花地小院，一切陈设如故。只听风铃轻响，青木立即被吵醒，睁开眼睛，起身回
头，瞧见了两人。
“回来了？”他沙哑着声音问，目光落到小春和小春手捧著的那本书上，立时一顿。“赏
梦书？”他又问，“孩子，妳是谁？”
小春没有犹豫，看了一眼洛海，就答：“我是小春。爷爷，你知道这本书？”
“是。”老人瘸着脚走近，“书里会录下妳的梦。孩子，妳来的地方，现在什么样子？”
小春环顾四周：“跟这里很不一样。那里什么都是坏的、打碎的、死掉的，你这里很美。
”她指的是所有精致的盆栽、生机勃勃的绿植、安全温馨的陈设氛围。
青木紧紧注视她的装束，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胡须末端微微发抖。他又朝洛海躬了躬身：
“姑娘，多谢妳。要不是……咦？”他忽然注意到她的脸色，伸手搭在她手腕，神色凝重
起来。“小春，”他唤著，“快来，帮我扶著这位姑娘去歇息。她既领了妳来，就是为我
添了个极大助力，妳就安心留下，当作自己的家。”
洛海确也快要支撑不住，就算在床铺躺下了，两腿仍不住微微颤抖。她强打精神问青木：
“这孩子就是你正在找的、那个很重要的人？”
青木答：“不错，她是。妳可认识她？”
“我……认识。但我想不通。麦老先生，为什么已经失去的人，还可以再回来？”她说著
，眼睛又开始湿润，却是因为喜悦多过烦忧。
青木道：“妳先好好歇著，等我演示。”他替她盖好薄被，走到屋外与小春说了一会儿话
。
洛海倚靠在枕头上，恰可望向窗外。这时候晚霞的影子倒映在院子里一个小小水池上。小
春听了青木的话，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两手伸出，目光低垂，手心下的平静水面渐渐
起了漩涡，云影被打碎了，漩涡渐急，慢慢的整面池水都开始翻滚沸腾。
洛海看到那景象，却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孩子不仅能凭空凝冰，还可直接操纵水。
只见小春把手臂一展，一面巨大水轮就带着哗哗声响立了起来，它外沿碧青，内里雪白，
晶莹水波缓缓成圈旋转，在最后的夕阳下闪耀七彩光芒。
洛海的母亲曾说过，只有茂林青家的人才有操纵水的能力。青家只剩她一人，何况就算是
她幼时也不一定能造出如此惊人的水轮。可小春神态自如，轻轻一拨，水轮就加快转动；
反掌轻抚，水流就慢了下来。
小春仰头朝青木微笑，洛海却越来越感到自己像在作梦。
青木摸摸小春的头，似是赞赏有加，随后走进屋来，朝她说：“如妳所见，正如此漩轮，
水轮有两面，青色的那面代表是池的世界，另一面代表池上世界的影子。两界同时转动流
逝，可妳并不知晓自己身在何处，也无法到达另一边。尽管如此，漩影互为映照，此处的
走向在他界中早有端倪。妳看。”
小春略为迟疑，然后两手一内一外果断拉开，水轮就被拆解，本是圆环，此时出现缺口。
她举著两手，就像牵着破裂圆环的两头，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弧线，水环便颠倒了正反。本
来外圈碧色，现在是白色。她把两手缓缓合拢，水轮就便又合为整体，依然缓缓流转，只
是一面扭转到反色，成为绿白双色的结状圆环，更显瑰丽。
“契机之下，漩影两世互通，一些人顺着碧色那面走到了白色那面。不瞒妳说，我来自异
界，略通法术，可惜无法挽回自己故乡的命运，我不甘心就此看着漩世也灭亡，就测算出
契机，引妳带小春回到此处。”
“你是说，在那个世界里，也有我，有与此地同样的人，同样的遭遇？”洛海问。
青木摇头：“结局相同，走向却各自不同。小春虽然回来，夜暄国却仍有激荡，从此往后
，一切改变，我也不能再推演结局如何。将来如何，都在你们手上了。”
洛海似乎听懂了些，但还有疑问：“你说的本世……现在怎样了？那是我们的将来，那将
来我们会如何？”
“本世已经不存在，妳在湖底所看到的正是它如今的样子，是空无。妳与小春的重逢既是
巧合，又是注定的。洛海，逆天者的命运坎坷艰难，虽然妳有可能是救世之因，还要有付
出更多代价的准备。不知道妳可愿意担起这个重任吗？”
青木所说的话虽然晦涩难懂，但小春控水的神奇能力已令她相信了八九分，只是她尚无把
握回答。
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老人又说：“妳先多加休息，并和小春聊聊天。妳们既有缘，妳应该
也能对她的修行多有助益。我会为妳诊病。”
三天后，精神恢复许多的洛海果然与小春更为投缘，开始聊到了自己的遭遇。
澜思湖边初遇循迦。他受伤，养伤时互为倾心，相约去南方，却横生波折……
遇到端止恺，最后还是去了南方……
春霖林之乱……
往事如昨，她讲来心头仍充满哀伤，亏得小春专心温柔，是最好的听众。
小春说：“那个缦黎自食其言，令妳伤心，真是可恶。我若见了他，定要亲口责问。”
“那也不是他的错……”洛海虽如此分辩，眼神却怆然。
小春看她的样子，替她抚了抚头发。
洛海的回忆加上青木的解说，让小春对目前的局势更为了解。
从有历史记载开始，物族人一直凌驾于其他族类之上。但瓦族人也不断繁衍进步，逐渐有
了独立文字与信仰。实力渐强的他们开始希望摆脱低下地位，与物族人平起平坐。但物族
王室骄傲保守，不仅没适当安抚疏导，反而一味残酷压制，如同在暗蕴热力的木炭上搧风
，使局面愈演愈烈。
狄寒顺应时势而生，使双方敌对加剧，形成多年的尖锐破局。
而物族毕竟也有一些企图突破族类藩篱、挽回和平局面的人，莫循迦就是其中之一。这些
人的努力虽然可贵，却两面为难，注定了艰难多磨。
小春设问：“若是可以重来，妳会做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这个问题洛海也设想过许多遍，她说：“假如可以重来，我会劝说阿迦留下。但……该怎
么开口呢？我是个懦弱的人，流水不成形，有缝隙才通过，没有就原地不动。小春，我看
得出，妳不是像我这样的人，今后妳定要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小春点点头：“我记得了。”
“如果当时令阿迦留下，他会和我一起去南方。他将终生痛悔背离尊师，但我俩会互相安
慰，养育我们的孩子。而阿恺假如留在丹城，就未必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她不会认识我，
也不会失去自己的女儿。如果一开始阿迦从不曾遇到我，就不用为了我伤心。这样想来…
…彼此相遇，原来只造成了不幸。”这是最令她沮丧茫然的。
小春沉思。
过了一天，青木问小春：“听完这些敍述，妳有何想法？”
她答道：“我觉得姐姐的个性太过柔弱善良，无法掌控任何人，甚至连自己也多有迷失。
她跟爷爷讲给我听的那些人很不相同。按照我看过的书记载，吴方世与浊水世灭亡之际，
都有异人异事出现。像她这样比最细弱的禾草更柔弱、也比最清澈的露珠更纯良的人，应
该也是末世的征兆之一吧。要保护她，强者自然竭尽全力，但若事有不济，就宁愿毁掉所
有，把世间连同自己一起当作污浊物从她身边除去。她越是与众不同，就越招致灾祸。她
不知道这是何人的错，我也不知道。爷爷，这也许只是自然罢了。”
她这虽是童言稚语，其中隐含几分道理却让青木点头，说：“妳既知是自然，便以自然之
心观之吧。她身上的灵核之术来历有异，非常人可动，且她心脉衰弱，就算摆脱了咒术，
性命更难维系。我还要再想办法，妳帮我好好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次日小春煮了白子草粥。白子暖身疗神，十分滋补。
洛海说：“在春霖林时，阿恺也煮过这汤给我喝。”
小春等她喝完才问：“那狄恺是怎样的人？”
“她不是恶人……”她低叹，把狄寒与段奕慧的异族情感纠葛，阿恺幼年遭遇，还有春霖
林惨剧使她最终走入歧途等等事情讲了一遍。恺的命数奇突难解，步步逼入绝境，她只觉
束手无策，“我该怎么办？这圣盒里有狄寒的遗书，可就算交给她又有什么用。我已无能
为力。”
小春默默想了一阵，说：“姐姐，这我也觉难解，且容我去跟爷爷商量一下。”
当日晚上她禀明青木，两人谈话直到深夜。
洛海看见庭院中的灯火一直燃到星辰隐去，自己虽困倦却不能入睡。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
惫，手脚都苍白发乌。
夏末秋初，屋边的树叶变为深紫，如同花朵般娇艳灿烂。小春拿出横笛轻轻吹响，乐声悠
扬滑过，荡气回肠。这曲调十分熟悉，正是黑璃河边阿湄用贺安瞳的笛子所吹的那首曲子
。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两位故人都已回归死国。阿湄的爽朗笑声，鹿的洒脱不羁都化为尘土。春天的花朵，秋天
的果实，短暂兴荣终归凋谢。
……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闻看秋风，洛水清波……
曾经她全部的愿望不过是一家人长相厮守，可现在……还有希望吗？
小春吹完曲子，听到她低声吟哦那几句歌词，惊讶的说：“妳知道这曲子？”
“是。”
“这其中有什么故事吗？”
她说：“是的。你青木爷爷也认识此人。他本是东方将军……”她把贺安瞳和阿湄的故事
讲了出来。阿湄跟随所爱到最后，贺安瞳也不曾负她。“我羡慕阿湄。”她说，“我也羡
慕鹿。小春，妳心目中可有对妳来说格外重要的东西？”
小春看着她微微笑了：“当然有。来这里之后，妳和青木爷爷。”
“除了我们之外呢？”
她想了想：“我相信世上有正道。只是人心中的七情六欲使方向变得混浊不清。我出生在
本世，那是一个和夜暄国相差甚远的世界，那个世界现在已毁掉了。本世与漩世互为投影
，既是如此，这里也会以同样的命运终结吗？不仅是妳，青木爷爷，我，连举目所见的飞
禽走兽花草树木都会消失。爷爷所教给我的重要任务，就是让这一切不会发生。”
“那如果这是神灵的旨意呢？祂让本世灭亡，也要毁掉这个不够完美的夜暄国，毁掉不够
完美的我们。”
“如果只是不够完美就要被毁灭，那这个神灵也太过吹毛求疵了。”
洛海吃惊的抬起眼，不仅是语气，就连小春在这一瞬间的神态也十分类似阿恺。
“神灵也有存在的意义吧。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喜恶，置天下苍生于不顾，承认这样
的神，对我们来说有何价值呢？会反抗的不止我一人。早在我之前就有无数人拒绝承认物
族人的狂妄。要是神也做出同样的事，那他和自负的物族人有什么区别？”
洛海沉默半晌，说：“小春……我要问妳一个问题。”
“请问。”
她小心翼翼的开口：“要是换作妳在狄恺的位置上，会如何做呢？”
“妳是问，我会否愿意当瓦族之王吧？”
洛海点点头。
小春答道：“为什么不？”
洛海两眼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
“作为瓦族之王，也并不是只能选择一条路。世上的事，哪一件不是由人决定的？我若当
了瓦族之王，首先要做的就是保卫自己的领地。无休止的争战杀戮，只会造成更多人的不
幸。”
洛海说：“要是阿恺跟妳想的一样，那该有多好。”
小春凝视她的眼睛微微一笑，随即举起笛子继续吹奏起来。